是夜。
云英小院。
正房之内,沉香袅袅,灯火灼灼。
顾惟清自徽音花厅赴罢家宴归来,思绪微乱,也无心修持。
他盘坐于秀榻上,手握碧叶斫心笛,指尖轻捻笛尾流苏,阖目养神。
那流苏穗子细密柔滑,缠绕指间,一如百结愁绪,萦绕心头不去。
暖风徐来,拂动窗外花藤,枝叶簌簌清响。月华如水,澄澈明净,漫过窗棂格扇,无声流淌,辉光满室。
清冷光晕映在顾惟清脸上,勾勒出他俊逸侧影,又于眉宇间投下深浅暗影,随花藤摇曳,明灭不定。
忆及白日午时,他将杨莹送归光乐坊杨宅,未做停留,一路徒步行至镇守将军府。
沿途所见,广厦楼阁林立,街衢纵横,屋舍高低错落。
里坊相连,市井巷陌人烟凑集,摩肩接踵,士农工商各安其业,行人面上皆热情洋溢,一派繁华升平。
此等盛景,竟寻不见十年前那场惨烈妖祸遗留的半分痕迹。
望着喧腾热闹的街市,顾惟清心头不由浮现出明壁城的萧索。
冷清长街,寥寥行人,入夜后稀疏寥落的灯火炊烟。
更北方,苍遏山群妖如悬天凶刃,沉沉压在整座城池头顶。
若想解此危局,须得强援相助,而关内四城,无疑是唯一之选。
入关虽只短短两日,他耳闻目睹,加之自沈氏夫妇所告讯息,已对纷繁局势了然于胸。
此地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较之外部妖患,这等内部倾轧变乱,往往更为凶险难测。
若不能尽快平定关内乱局,驰援明壁城便是空谈。
昔日顾惟清能快刀斩乱麻,一举扫平西陵原本土势力,全赖己身修为冠绝诸方。
然则,此刻关内局势,却是他力所未逮。
单是克武玄府,便有九位筑基修士坐镇,其中任意一人,法力修为皆远非他所能正面抗衡。
更遑论,尚有奸邪暗藏,伺机而动!
此间波谲云诡,人心叵测,实已超出他所能掌控。
危机四伏,处境未明,他一言一行,理应慎之又慎,行事亦当如履薄冰。
然而,明壁城随时有倾覆之危,诸亲故旧即刻有遭劫之险,岂容他步步为营、徐徐图谋?
顾惟清心意已决!
此间诸方不逊,任你堂堂正正,抑或鬼鬼祟祟,我自一剑斩之,以力破局!
他身携盖世杀伐真剑,袖藏两枚元婴金符,正愁无用武之地!
甫怀道长于他有授业之恩、救命之情,却遭道兵所害,羽化仙逝,此仇焉能不雪?
那些谋算七绝赤阳剑的邪祟外道,势力当远超想象,却只敢派遣傀儡偷袭,此等藏头露尾的跳梁小丑,他何惧之有?
彼辈若敢现身夺剑,顾惟清目光骤寒,挥袖间,一柄剑首缀着烈烈红缨的连鞘长剑已现于掌中。
他左手握紧冷冽剑鞘,右手缓缓抚上剑柄,猛地拔出三寸!
剑脊上那道蜿蜒血线,暴绽出殷殷赤华,映得他眉宇间尽是猩红。
顾惟清眸光凝定七绝赤阳剑,寒声道:“我剑渴血久矣,尔等一身精血,正堪用以饲剑!”
此言一出,七绝赤阳剑顿时嗡鸣剧颤!
一股混沌凶戾的剑意逆冲而上,亟不可待地催促他拔剑出鞘,身合剑意,屠灭一切胆敢违逆己心之辈,痛饮其血!
顾惟清丝毫不为所动,眼眸深处灿然明光一闪,逐退眉间猩红,淡声道:“时机未至,勿要乱我心神。”
言罢,右手轻轻一推,赤阳剑悄然归鞘。
他重新阖上双目,屏息凝神,运起“坐忘观想法”,灵台渐归清净,心境无尘,一片通明。
月上中天,熠熠光华,掠过顾惟清眉宇。
他自深沉入定中悠悠醒转,默默推算,方知已过去两个时辰,垂眸一看,七绝赤阳剑静静横陈膝上,混沌剑意深藏蛰伏,不复先前躁动。
心宁神定间,顾惟清只觉天地一片静谧安然。
耳畔唯余熏香升腾的微息、窗外藤蔓随风曳动的簌簌、以及池中锦鲤偶尔拨弄水波的轻响。
诸般细微生机交织,令这方静室满溢生趣。
顾惟清虚虚一拂袍袖,赤阳剑倏然隐去无踪。
他自那方秀雅卧榻起身,穿上鞋履,正欲启门步入庭院,独赏清辉漫洒的月色,目光无意间掠过妆台,脚步不由得一顿。
妆台上,端端正正置着一把轻罗团扇。
扇面素洁如新雪覆地,扇骨、柄、流苏一应俱全,式样雅致。
凑近细观,扇面以素色丝线精绣云水青莲两朵。
一朵已然功成,莲瓣舒展,栩栩如生,似有暗香自绢上氤氲浮动;另一朵则仅以细线描出轮廓,尚未竟功。
顾惟清取扇在手,指尖拂过细密针脚,只觉绣法天成,较之自己那只悬心锦袋,技艺更见精纯巧妙,显是芸姊绣工更进一层。
他将团扇轻轻放回原处,这才转身步入庭院。
庭中石灯早已熄灭,夜凉沁骨,浸润周身,顿觉神思为之一清。
微风徐来,藤蔓簌簌轻语,落英纷卷,翩然起舞,花气馥郁,乘风而至,令人熏熏欲醉。
顾惟清独立院中,仰首望月片刻,一丝倦意无声袭来,便不再流连风月,转身回房,合上门扉,褪去鞋袜外袍,只着一袭中衣,卧于秀榻。
枕间淡雅清香萦绕鼻端,他心神松弛,悠然入眠。
......
天色微明,晨露未晞。
顾惟清心神微动,自睡梦中醒来,他翻身而起,束发理鬓,穿戴齐整,推门行至中庭,静静伫立。
不多时,月洞门外响起十数道轻盈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未几,张蕙步履迅疾迈入云英小院,身后一队飒爽女卫于门外肃然侍立。
她衣着气度与昨日迥异,换了一袭绯红武服,贴身裁剪,箭袖处暗覆紫云纹络,纤腰紧束如柳,腰间悬有一柄六面仪剑,脚踏乌头皂靴,行动间步履生风,背后金凤衔珠赤披风,猎猎招展,更添威势。
她俏脸凝霜,秀眉紧蹙,见顾惟清已在中庭相候,眸中并无讶色,径直大步流星行至他面前,未及寒暄,劈手便道:“惟清,将你那柄灵夏仪剑借我一用!”
声音清冷,隐含急怒。
顾惟清心中讶异,面上却未显露分毫,袖袍轻翻,一柄镶金嵌玉、古意盎然的仪剑已现于掌中。
他并未递出,目光沉静,问道:“伯母,发生了何事,可否相告?”
张蕙轻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一封朱漆印的紧急奏报,递与顾惟清,目光却紧盯那柄古剑,难掩面上忧色。
顾惟清接过奏报,迅速览过,面色登时一沉。
他抬眼看向张蕙,沉声问道:“伯母欲行何事?”
张蕙凤目含煞,冷然道:“我要令东卫守军即刻拔营,追歼克武使节!彼等豺狼心性,若不斩尽杀绝,我张蕙绝不收兵!”
顾惟清追问道:“伯父可同意发兵?”
张蕙冷冷一哼:“你伯父得知此事,亦怒不可遏。然月余之后便是四城会盟,他意在盟会上举大事,一并清算克武军府历年恶行,劝我暂且隐忍,以图后计。”
言及此处,她银牙紧咬,恨声道:“那些混账丧心病狂!暗算重光营在先,伏杀洪章营在后,桩桩件件,皆是我灵夏子弟热血!此等血仇,我一刻也忍不得!”
她再次伸手,催促道:“惟清,速将仪剑交给我!”
顾惟清手中所持八面仪剑,乃初任灵夏镇守将军所铸,为历代将军传承信物,掌握此剑,可号令灵夏全军。
此剑以罕世星砂精粹熔铸而成,且非同一般,乃阴阳之属,灵夏建城千年,也仅此一把。
切玉、青丝二剑虽亦属阴阳星砂,然品级稍次,只能分而炼之,未能如传承仪剑般,融阴阳于一炉,锋锐无匹,难有抗手。
顾惟清平静言道:“请伯母暂息雷霆之怒。此仇固深,然事涉重大,尚需从长计议,三思而行。”
张蕙见他推阻,怒容更盛,厉声喝道:“惟清!”
顾惟清不疾不徐,抬手示意:“伯母且听我把话说完。”
他声音清朗明晰,如金声玉振,举止从容自若,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张蕙见他如此,强按胸中焦躁,收敛怒容,静待下文。
顾惟清缓声道:“伯父身为一城镇守,权柄至高,令出如山。他既已否决出兵之议,伯母自当遵从。若执意借传承仪剑,强行调兵,此举置伯父于何地?”
张蕙闻言,心头一震。
此理她并非不知,只是满腔愤慨如沸汤翻涌,念及无辜将士惨死,若自己无所作为,于心何忍?
她眼眶微红,纤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你伯父所言固然有利于大局,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克武亲军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此灭绝人性之事,我若坐视不理,只会助长彼等嚣张气焰!”
“待四城会盟之际,他们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届时我灵夏即便能胜,又不知要平添多少孤儿寡母!”
她目光灼灼,直视顾惟清:“我取传承仪剑,亦是为后计考量。那克武使节此刻当已行至武德城附近,即便令东卫守军即刻出征,也未必能赶上。此剑在手,只为应变。”
顾惟清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请伯母言明心中计策,惟清愿为伯母参详一二。”
张蕙见他态度松动,面色稍缓,轻声道:“东卫城至武德城这段路,多湖泊沼泽,此时正值梅雨连绵,道路泥泞,骑军难行。”
此也是当年克武亲军突袭夺占武德,灵夏驻军难以回援之故。
张蕙眼中精光一闪,继续言道:“我若施展飞天遁法,全力追击,定能抢在克武使节入城前将其截住!届时将彼辈等明正典刑,为重光、洪章二营报仇雪恨!”
“既已动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直入武德城,袭杀驻守城中的两名亲军统领!城中群龙无首,东卫守军可趁乱掩杀,必能以最小代价夺回武德!”
“此城在手,我灵夏进可攻退可守!那蔡中豪若被仇恨冲昏头脑,为子复仇,率军攻城,”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便是他自寻死路!”
顾惟清安静听完,思索片刻,缓缓摇头:“伯母此计,胆魄惊人,然孤身犯险,恐难尽全功。”
张蕙展颜一笑,自信道:“我怎会是一人?”
她回过身,指向侍立女卫队列中一人:“这是张婉,我的族妹。虽未至“三元合一”之境,但也早已超脱“融气合精”之境,年初更修得飞天遁法,正可与我同行破敌!”
顾惟清目光随之望去。
那张婉与张蕙有六七分肖似,然剑眉星眸,鼻梁高挺,少了三分娇艳丽色,却平添三分凛然英气。
张婉见顾惟清望来,当即上前一步,冲他抱拳一礼,旋即退回原位,默然肃立,十分潇洒干练。
张蕙目注顾惟清,问道:“有婉妹相助,惟清觉得此计可行否?”
顾惟清依旧摇头:“依我之见,此计仍然难成。”
张蕙秀眉一竖,不悦道:“为何难成?”
顾惟清不答反问:“以伯母飞遁之速,全力施为,多久可至东卫城?”
张蕙心算片刻:“一个半时辰,当是极限。”
武者纵能飞遁,终因浊骨未褪,非其根本大道,施展此术极耗气血,她所言已是自身极限。其族妹张婉,功力稍逊,耗时只会更长。
顾惟清又道:“急报所言,克武使节逞凶之地,已在东卫城往东两百余里处,距离武德城已近,即便道路泥泞难行,若克武使节察觉有异,全力加速遁逃,恐怕伯母与张婉尚未追至,彼等已然遁入武德城关。”
“武德城守备必因此事而倍加森严,伯母斩首之策难成。届时,难道要率军强攻武德坚城?”
张蕙闻言,默然无语。
她方才已然有言,若蔡中豪敢率军攻城,必是自寻死路,自己岂会重蹈覆辙?
顾惟清继续辨析:“即便伯母能侥幸追上克武使节,却也未必能将彼等尽数斩杀。”
“以我观之,那随行亲军统领廖忠,功行当与张婉仿佛,若由张婉出手牵制此人,伯母则需独力应对那胡壬,胡壬已至炼气三重境,修为不容小觑。若伯母未能一击将其毙命,教他缓过气来,动用神通法器,遥遥远攻,而气血功法本就不耐久战,一旦伯母陷入缠斗,无力远遁,再落入军阵合围,恐凶多吉少。”
顾惟清语气从容,分析鞭辟入里,有理有据。
张蕙思前想后,踌躇难决。
顾惟清所言句句在理,若弄巧成拙,非但不能为将士雪恨,反会打草惊蛇,更可能陷自身于险境。
倘若自己受伤折损,待到四城会盟之时,夫君将少一大臂助,届时对付那老奸巨猾的蔡中豪,必将更加艰难,反坏了大局。
一念及此,她满腔愤懑顿时化作无奈,黯然垂首,幽幽一叹:“如此看来,唯有让那些恶贼再苟活一月!”
顾惟清却肃声言道:“戴巡尉与我一路同行,虽时日不长,我亦深知戴巡尉乃忠贞勇毅之士。如今他惨遭毒手,身为知交,我岂能坐视凶徒逍遥法外?”
他声音冷厉:“莫说一月,纵使半日,也觉太长!”
张蕙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秀目,惊疑不定地看向顾惟清:“惟清,莫非你还有良策?”
顾惟清迎着她的目光,正色言道:“伯母之计,便是良策。”
张蕙满面不解,心中暗忖,方才你不是将此计全盘否定,言其难成吗?怎么此刻又说是良策?
顾惟清目光锐利,语声坚定:“此计,伯母来做,确实难成。但若由我来做......”
他微微一顿,字字千钧,“必能一竟全功!”
张蕙闻言,惊喜道:“惟清!你愿与我同往?”
顾惟清缓缓抬首,望向天际。
此刻,一轮朝日正喷薄欲出,万丈金光将洒未洒,染得云层边际一片璀璨。
晨光勾勒出顾惟清俊逸的侧脸轮廓,映照在他深邃的眼眸之中。
他面色沉静,声音淡然:“此战,有我一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