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沉,为西卫城晕染上一层绚烂熔金。
西门瓮城,戴胜正与康都尉交割通关文牒,例行查验转运辎重。
康都尉身形高瘦,昔年与戴胜同属骁骑军袍泽,多年军伍生涯,一身旧伤沉疴,虽未如戴胜般卸甲退伍,却也五劳七伤,再难冲锋陷阵,故调任西卫城守备都尉,若无战事,倒也清闲。
康都尉掀开车上厚重毡布,目光触及所载之物,登时面露惊异,竟是飞天鬼枭的尸骸!
此妖飞遁极快,来无影去无踪,常于夜色中袭扰,军中纵有床弩可相制约,但也颇难得手,战果寥寥。
唯有待鬼枭俯冲扑击之际,数名精锐军士合力围杀,方有斩获,然己方折损往往数倍于此。
戴胜身为游击巡尉,麾下皆轻骑辅兵,既无重甲利器,自难以围杀此等凶物。
康都尉满心疑惑,脱口问道:“老戴,这么多鬼枭尸骸,从哪里弄来的?”
戴胜眉峰微蹙,不欲多谈此事。
顾公子有意遮掩身份,若自己多嘴,恐生无谓枝节。
他含糊说道:“此皆丁驿丞所托。”
康都尉素来诙谐,闻言“嘿”地一笑,道:“老戴,休要诓我!丁胖子如今那副光景,离了人搀扶,走路都费劲,他还能收拾飞天鬼枭?莫不是躺在地上,压死的?”
戴胜嘴角微扬,却不再接话,只轻轻摇头。
康都尉何等机敏,见戴胜如此情状,心知其中必有隐情。
无论是何人出手,总归是除妖卫民,非是坏事,当下也不再追问。
他目光扫过鬼枭额间那整齐的血洞,一击毙命,手法凌厉精准,分明是修士所为。
灵夏玄府修士远赴克武访道未归,留守的陈道长向来只闭门炼丹,不问外事,莫非是昭明玄府新遣修士至此?
若真如此,倒是一桩幸事。
此时,西卫城几位护军都尉闻讯,纷纷赶来围观。瓮城之内,一时指点评说之声不绝。
西卫城近年还算太平,妖物袭扰不多,为防军士懈怠,主理军务的杨校尉常率部出城,根据游击军提供的方位情报,主动清剿山林野妖。
就连融血境妖物,他们也见多不怪,只是飞天鬼枭这等凶物,族群不似妖猿那般动辄十万之众,其等又多盘踞万胜河大堤一带,西卫左近倒是颇为罕见。
一名须发花白、面容刚毅的年长都尉越众而出,“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沉腰坐马,吐气开声,刀光如匹练般狠狠斩向一具鬼枭脖颈!
只听“铛”的一声闷响,火星四溅,那鬼枭颈项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白痕。
老都尉收刀归鞘,虎口犹自微麻,望着那道白痕,喟然长叹:“血迹早干,此獠毙命多日,未想躯壳竟坚韧如斯!”
“我西卫骑军虽利,驰骋冲阵所向披靡,然遇此等飞天妖物,却力有未逮。此事非同小可,当禀明杨校尉,请军府调些床弩至西卫城,方能有备无患。”
康都尉拱手应道:“黄老都尉所虑极是,杨校尉对此已有安排。”
黄老都尉目光炯炯,转向他:“哦?军府能调拨多少床弩?”
康都尉收敛笑意,正色道:“我上月随校尉回军府述职,曾拜会过军器监韩监丞。韩监丞说军器监九座高炉昼夜不息,工匠轮值不休,月产床弩也不过三百之数,已尽数调拨给万胜河守备军。西卫城这边,短期内怕是指望不上。”
黄老都尉默然片刻,缓缓颔首:“万胜河大堤乃妖物登陆要冲,防线重中之重,配备再多重器,亦是理所当然。”
康都尉见状,复又展露笑容,对左右朗声道:“诸位也无需过虑!黄都尉老当益壮,饱食之后,犹能开九石强弓!若鬼枭胆敢来犯西卫城,便请老都尉一人持弓登城,我等只在旁擂鼓助威,管教那鬼枭来一个,老都尉射一个,个个脑门开花!”
黄老都尉笑骂道:“好小子!这是嫌老夫吃得多,活得久,想用鬼枭送老夫上路不成?”
众人哄然大笑,一时瓮城气氛稍缓。
笑声渐歇,黄老都尉神色复归凝重。
他伸出布满厚茧、如同老树虬枝般的大手,掐住一具鬼枭的脖颈,入手只觉坚硬刺骨,寒意直透掌心,肃声道:“远水难解近渴,往后儿郎们操练,切莫只重马上功夫,那长兵合击之术,亦当勤习苦练,以应不时之患!”
康都尉连忙接道:“正要禀告老都尉。杨校尉虑事周详,已从武学延请数位教习,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老卒,深谙各类妖物的弱点以及搏杀战技,不日便至西卫城。”
黄老都尉闻听此言,欣然颔首,面上忧色稍霁。
杨校尉深谋远虑,行事面面俱到,无怪乎将军委以西卫重任。
在场诸人,皆是灵夏军中流砥柱,身经百战,于排兵布阵、搏杀击技无不精熟。
此刻既聚在一处,话题便自然而然转向如何应对这飞天鬼枭,你一言我一语,探讨起各种战法来。
众人正议论纷纷,戴征却兴冲冲跑至戴胜身边,手中高扬一张羊皮纸卷,激动道:“大伯,方才公子传了我一篇功法!”
戴胜眉头一皱,低声斥道:“诸位长辈在此,怎可如此无状!”
戴征闻言,立时收敛神色,整衣肃容,向在场诸位都尉躬身施礼,一一问安。
诸都尉见这少年英气勃勃,礼数周全,皆含笑颌首,纷纷赞道:“戴家小子愈发精神了!”
“这是戴震的儿子吧?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一时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待礼数叙毕,戴胜这才不动声色地从戴征手中接过那张羊皮纸。
目光甫一触及纸上字迹,心中便是一凛。
只见那字迹方正端严,骨架挺拔,撇捺钩挑之处,沉雄顿挫,力透纸背,毫尖流转间却又婉转流畅,不失灵动风致,刚柔并济,极具韵味,令人赏心悦目。
戴胜先是被这手好字吸引,赏鉴片刻,方才凝神细看内容,只默念开篇几句,他脸色微变,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他将羊皮纸小心叠好,递还给戴征,严声嘱咐道:“公子既将此秘法交托于你,务必仔细收好,切莫胡乱传阅!”
修士参悟天道,向人传法,冥冥之中自有承负因果。未经允准,擅自观看,乃是对传法者的不敬,更可能引来未知祸患。
戴胜深谙此理,故而出言告诫。
戴征却未伸手去接,反而笑道:“大伯不必紧张。公子有言,此功法专为军中儿郎量身而创,可随意传播。习练之人越多越好,如此方能斩妖诛邪,守疆卫民!”
戴胜闻言一怔,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
公子心怀桑梓,竟将如此珍贵的功法无私授予军伍,此等济世救民之胸襟,着实令人感佩。
他不再犹豫,重新展开羊皮纸,凝神品读。
全文不过寥寥数百字,分作上下两篇。
上篇所述,乃是一门吐纳导引之术,涉及运炼天地灵机。
戴胜看罢,微微摇头,暗叹自己无此福缘,便直接略过。
下篇则记载了一门精妙身法,讲究搬挪气血,腾身闪转之道,正合他多年浸淫的气血法门,登时兴味盎然,细细读了下去。
他悟性不算上乘,能将气血武道练至精熟,全赖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积累。
此刻粗略观读这身法要诀,竟觉颇有心得,仿佛堵塞之处豁然开朗。
只可惜人到中年,筋骨早已闭合定型,许多精妙变化、极限腾挪,已是难以习练,遗憾之情油然而生。
心有不甘之下,他忍不住回看上篇吐纳术。
纵然感知不到所谓“灵机”,但万法相通之理,他还是懂的。即便只能领悟皮毛,触类旁通,对自身修为也大有裨益。
这一看,竟有意外之喜!
戴胜惊讶发觉,顾公子所授乃是“气法同修”之道!
欲习下篇精妙身法,必先修习上篇吐纳术打稳根基。
哪怕无法引灵入体,只要持之以恒修习此术,亦能潜移默化,改善筋骨体魄,甚至那早已固结停滞的气血修为,或许也能借此再进一步!
戴胜心中并无突破境界的奢望,只盼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沉疴旧伤,能因此缓解乃至痊愈,便已心满意足。
康都尉站在一旁,见戴胜拿着那张羊皮纸翻来覆去地看,面色阴晴不定,时而郁郁不乐,时而眉飞色舞。
他忍不住好奇,凑近打趣:“老戴,你看的什么神功秘籍?莫不是要走火入魔了?”
戴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也不多言,只微微一笑,直接将羊皮纸递给了康都尉。
他则立于原地,双目微阖,依照羊皮纸上所载的一式吐纳术,缓缓调息起来。
康都尉满腹狐疑地接过羊皮纸,目光一扫,脸上顿时显出惊异之色。
旁边几位都尉见状,也纷纷围拢过来,争相传阅。一时间,羊皮纸在数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中来回拉扯。
戴征站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
他记性绝佳,功法内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羊皮纸上的文字,乃是公子亲笔所书,意义非凡!
羊皮纸虽坚韧耐磨,可眼前这几位都是能开硬弓、挥重兵的猛士,手上皆有千钧之力,若一个不慎,稍稍多用些力气,这羊皮纸定会被扯个稀烂!
都尉们对着那篇功法大发议论,遇有不解之处,便各抒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声浪颇大。
戴征人微言轻,插不上话,而大伯戴胜犹自闭目调息,沉浸其中。
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张羊皮纸。
不久之后,场中喧闹之声渐渐平息。
有人如戴胜一般正身肃立,闭目尝试吐纳;有人干脆席地而坐,专注于修习某式吐纳术;还有人则伸臂摆腿,依葫芦画瓢地演练起心仪的身法动作来。
往来经过的军士辅兵,见平日里威严持重的都尉们,此刻姿态千奇百怪,皆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黄老见多识广,依您看,此二法门如何?”
康都尉依照功法调息片刻,只觉短短时间,竟神清气爽,胸中浊气一空。
他睁开双目,站起身来,见黄老都尉双手捧着羊皮纸,凝神注目,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推敲,便上前恭敬问道。
黄老都尉沉吟片刻,缓缓道:“玄府也曾流传出几门吐纳调息术,皆颇为粗浅。与这羊皮纸上所载功法相较,实不可同日而语。”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下篇身法上,带着几分犹疑看向康都尉:“至于这下篇身法,依老夫观之,似与‘经天御风身法’有些类同?”
康都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经天御风身法”乃顾氏家传绝学,后传至家主顾怀明手中。
顾怀明胸怀若谷,不吝金玉,将其赠予军府,公之于众。
为防止功法滥传,军府定下规矩,唯有精通前六式身法者,方有资格求授后六式精要。
然此法入门虽易,精深却极难。
修行时需摒绝杂念,心无旁骛,却又不能过分执着,须在行走坐卧等日常举止间自然精进,要求极为苛刻。
故而能精通前六式者,已是万中无一。
在这西卫城中,唯有杨校尉与黄老都尉二人成就。
至于尽通十二式经天御风身法者,放眼整座灵夏城,一个也无!
进境最高者,如将军夫人张蕙,也仅习得十式身法。
黄老都尉又摇了摇头,否定道:“或许只是殊途同归罢了。身法修至极深境地,外在表现或有相似之处。”
他抖了抖手中的羊皮纸,眼中精光闪动:“依老夫看来,此法真正高明之处在于,每一式身法,必有相应吐纳术相辅;每一式吐纳术,又必有身法动作相合!两法相生相依,互为表里,相互促进!此等精妙构思,真真难能可贵!”
他转向戴征,郑重问道:“小戴,此乃哪位高人大德所作?”
戴征挠了挠头,面有难色,不知该如何作答。
黄老都尉见他如此,也不追问,转而道:“罢了。小戴,可否允许老夫抄录一份?”
戴征忙不迭应道:“自是可以!您老请便。”
他心中只盼早些抄录完毕,好将羊皮纸拿回来。方才黄老都尉那几下抖动,看得他心惊肉跳。
黄老都尉当即唤来一名随侍文吏。
那文吏因公务所需,随身携带纸笔,他恭敬接过羊皮纸,寻了一处稍平的桌案,当场抄录起来。
此时天色已暗,薄雾渐起。
那文吏目力欠佳,远不如诸位习武的都尉,便唤身边辅兵提来一盏油灯照明。
戴征见状,心中警铃大作,那羊皮纸可不防火!
他一个箭步上前,从辅兵手中抢过油灯,屏息凝神,亲自为那文吏执灯照明,生怕有半点火星溅落。
文吏笔锋甚疾,不过盏茶功夫,便将羊皮纸上文字尽数抄录完毕。
他又细细对照一遍,确认无误后,才躬身将抄本呈予黄老都尉。
戴征如释重负,小心翼翼拿回那张饱经蹂躏的羊皮纸,仔细折好,珍而重之地揣入怀中。
戴胜此时轻轻走到他身边,使了个眼色,示意借一步说话。
“公子呢?”戴胜压低声音问道。
戴征目光微垂,低声道:“公子喜静,不欲入城。公子告知侄儿,待天明后,在东门外三里处等候车队汇合。”
戴胜沉默片刻,微微颌首。
西卫城至灵夏城,有五百余里之遥,于能乘风驾云的修士而言,只需一时半刻的功夫,便可飞渡而过。
如此看来,倒是他们这些凡俗军伍,拖累了公子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