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征立刻纵马上前,将赤爪塞回毡布里,再使力勒紧捆绑的缆绳。
饶是他动作迅捷,手上也戴着坚韧皮套,掌心仍被那赤爪划开一道深长血口。
戴征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自怀中摸出一瓶伤药,一边将药粉倾洒在翻卷的皮肉上,一边恨声骂道:“孽畜!死了也不消停!等回灵夏,拔光你这身恶毛,拆了你一身贱骨,剁了这害人爪子,铸成精钢箭簇,再用八牛床弩射回你那群孽畜同党身上!”
戴胜策马行至近旁,先是关切地瞥了一眼他的伤口,又斥道:“对着一具死尸撒泼,很威风吗?”
戴征悻悻然住口,将药瓶胡乱塞回怀中,随即又打马凑近戴胜,兴奋地说道:“大伯,方才辅兵将这些鬼枭尸首装车时,侄儿看得真切,致命伤处,皆在颅脑,伤口不过指头粗细,穿颅而过!”
他目光投向前方那匹白马背上的银色身影,惊叹道:“真真是位了不得的高人!这般举重若轻,一气诛杀百余飞天鬼枭,灵夏城中,除了将军与夫人,怕也无人能及!”
戴征原以为丁叔口中的“高人”,定是位威严冷峻的中年修士。
至于“貌比杨六姑娘”之说,他只当是丁叔夸大其词。男子岂能比得过名动灵夏的杨姑娘?
谁料亲眼所见,竟是一位年纪似乎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
至于容貌,戴征同为男子,只觉对方风姿清绝,难以言喻,也不愿将其与杨姑娘放在一处比较。
戴征自不会天真以为这位高人真是同龄少年,忍不住好奇问道:“我听说玄府陈道长年逾百岁,望之却如六十许人。这位高人想来也是驻颜有术,少说也该有四五十岁了吧?”
戴胜闻言,目光投向那白马银鞍的挺拔背影,忆及十八年前旧事。
彼时将军一家曾远赴西陵原,随行队伍浩荡,除却押运明壁军急需的宝材,亦是适逢其会,为顾将军新得的麟儿庆贺满月。
他收回目光,语气笃定道:“顾公子今年,正当十八岁。”
“十......十八?”戴征如遭雷击,双目圆睁,脱口而出,“竟比我还小一岁?”
他望着那背影,只觉难以置信。
戴胜侧目看着身旁犹带几分少年毛躁的侄儿,心中微动。
顾公子身份尊贵,道法通玄,此刻同行,实乃机缘。若侄儿能得贵人些许青眼,日后前程,或可受益无穷。
他沉吟片刻,肃然叮嘱道:“戴征,顾公子道法精深,见识广博。你若心有疑问,上前请教亦无不可。切记,公子虽待人随和,你务必执礼甚恭,万万不可有丝毫轻慢失礼!”
戴征闻言,精神大振,朗声应道:“侄儿省得!”
话音未落,他已迫不及待地一夹马腹,催动坐骑,朝着前方那匹神骏的白马疾追而去。
......
顾惟清稳稳坐于马背上,双目微阖,凝神运功。
身下白马,毛色皎若新雪,颈鬃银光荡漾,饰以玄黑辔头,更显矫健不凡。
此马虽不及步云驹神骏,却也是丁驿丞精心挑选的脚力,奔行轻捷如风。
三日静心调养,他肉身伤损已然大好,但神魂之创,一时难以消弭。
顾惟清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
若非他已至炼气三重境,根基稳固,又有甫怀道长舍命相护,当日那两名道兵突袭,一伐神魂,一攻肉身,仅凭余威便足以取他性命。
大道法门万千,然万变不离其宗者,神魂也。
神魂乃修行之根本,无形无质,却牵一发而动全身。
神魂一旦受损,其害远甚筋骨之伤、道基之创。
筋骨断折,有灵丹妙药可续;道基破裂,寻天地奇珍或可修补。
唯神魂之伤,如美玉生瑕,似琉璃开裂,轻则灵识昏聩,道行停滞;重则根基崩毁,经年苦修尽付东流。
若无旷世机缘与漫长岁月温养,神魂之伤,绝难痊愈。
正因神魂紧要且脆弱,攻伐神魂之术,遂成神洲诸家宗门中,最为诡谲凶险的禁忌神通。
寻常修道人,纵使修至元婴之境,身怀移山填海之能,亦难窥此法门径。
周师天资卓绝,自创十二神通,其中“虚光空月”与“镜花水月”之术,皆涉及神魂攻伐的范畴。
然此二术,其意非在硬撼强摧,更偏向于虚幻无实之境。
施术时如月光倾泻,水波映影,于对手心神识海中,布下重重幻影迷障,诱其沉沦,惑其本真。
若受术者灵台清明,意志坚韧,自能勘破虚幻,挣脱迷障,则幻境破散,其神魂如月过无痕,水落石出,并无实质伤损,也无太大后患。
而施术者神通被破,未能建功,本身神魂亦无反噬之忧。
总之,于人于己,皆留有一线生机退路。
但世间攻伐神魂之术,并非皆如此温和。
似那黑袍道兵所施手段,却是另一极端,纯粹而凌厉至极的神魂攻杀!
摒弃一切虚饰,悍然直指灵台!
此等术法固然能重创乃至湮灭敌手神魂,然而,收益愈丰厚,所伴随风险也就愈高,利刃亦悬于自身头顶。
一旦攻伐受阻,或被更强横的神魂反震,施术者所受之创,恐更甚于敌手,作法自毙,莫过于此。
顾惟清所受伤损仅为余威波及,且有太岁护神符庇佑,伤势也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之所以迁延难愈,盖因无论何种伤势,皆需运炼灵机为补益。
天门关周遭灵机稀薄,与西陵原相仿。
碧叶斫心笛所蕴灵机已尽数疗愈肉身内伤,至于七绝赤阳剑所蕴精元,顾惟清目光微沉,指尖轻抚袖中的玄真玉简。
他心头有一桩疑虑未消,故而并未贸然动用此剑。
那两名道兵绝不会无端袭杀他与甫怀道长,若料想未错,其等当与盖砚舟诸人背后主使乃一丘之貉,定是为夺取七绝赤阳剑而来。
蹊跷处在于,天关万里,对方竟能精准寻至他与甫怀道长的行踪!
顾惟清反复推演,唯二可能。
其一,道兵有方法感应七绝赤阳剑。
然此剑藏于玄真玉简内,此简并非寻常储物之宝。周师曾言,玄真玉简自成一方寸断界,隔绝乾坤天地,莫说道兵,纵使元婴真人也难以感应此内诸物。
其二,则是与盖砚舟等缠斗时,被对方暗中以秘法沾染气机,道兵循迹追索,如蝇逐臭。
他心中更倾于后者。
不过思及另外六柄赤阳剑或也同样启封,七剑之间恐存感应,此事不可不防。
日后即便遭遇强敌,迫不得已动用七绝赤阳剑,也需雷霆一击,速战速决,免使剑意暴露过久,引来后患。
也正因此,他途经天门关遗迹,偶遇丁驿丞,便是以秦瑛交给他的灵夏仪剑,助丁驿丞斩杀飞天鬼枭。
顾惟清深吸一口气,压下纷繁心绪,抬眼望向远方烟尘。
当务之急,乃早日赶至灵夏城。
玄府修士驻跸之地,必有灵脉供养,否则其等何以修行?
唯有借城中充沛灵机,方可徐徐温养棘手的神魂之伤。
这时,一阵清脆马蹄声自背后传来,却在数丈外戛然而止,似在踌躇徘徊。
顾惟清侧身望去。
只见一年轻军士,扯着缰绳,神情犹豫,胯下战马亦随之踢踏不定。
那军士见顾惟清望来,面上一慌,欲拱手施礼,动作却半途滞涩,反将左手仓促揣入怀中,挤出个尴尬笑容。
顾惟清神念笼罩四方,一草一木皆难逃感应,知晓这年轻军士乃戴胜子侄,显然是来寻自己。
观他神情局促,顾惟清和煦一笑,招手示意。
年轻军士如蒙大赦,连忙扬鞭催马近前,落后顾惟清半个马身,恭敬抱拳道:“小可戴征,拜见顾公子。”
顾惟清微笑颌首,目光温和。
戴征忙又道:“小可家中行五,公子唤我小五便是。”
“五郎寻我,可有要事?”顾惟清笑问。
戴征近看顾公子,果如丁叔所言,风仪清举,令人心折,更无半分寻常修士的倨傲之色。
他一时看得怔住了,待反应过来,顿觉窘迫,急忙回道:“小可...小可...”
戴征支支吾吾半天,竟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急得抓耳挠腮,额头直冒冷汗。
顾惟清目光掠过他掌心伤痕,问道:“五郎这手掌,可是鬼枭利爪所伤?”
“对对对!”戴征如遇救星,连声应道,“公子法眼如炬!小可方才整理车架,一时不察,被那鬼枭探出的爪子挠了一下。未想那孽畜死去多日,爪牙犹自锋锐如斯!”
经此一提,戴征总算想起正事,眼中满是热切:“公子,小可斗胆请教,我等寻常军士,究竟如何斩杀那飞天鬼枭?”
“军中虽有床弩,然其笨重迟缓,挪转不易,鬼枭来去如风,极难射中。且那孽畜目力奇佳,常趁夜色突袭,床弩更是形同虚设,我等实是束手无策。”
戴胜远远望见侄儿跟在顾公子马后,初时指手画脚,状甚紧张,渐渐竟能与顾公子谈笑风生。
顾公子神情温和,毫无不耐,不时颔首作答。
戴胜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日轮西坠,暮霭深厚。
一座沉如古铁的城池轮廓,巍然横亘于苍茫暮色里。
城墙斑驳陆离,高耸入云,历经风刀霜剑,依旧稳如山岳,岿然不可撼动。
城头之上,绛红旗帜猎猎翻飞,持戈军士凝立如松,隐见如电目光,森然扫视四野。
戴胜精神一振。
西卫城,终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