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巡尉踏着青石地板,穿屋过院,往官署后堂行去。
庭中遍植松树,挺拔高耸,枝叶稠密,浓荫匝地,郁郁青苔覆于石上,使这规模本不大的官署平添几分幽邃之感。
庭院深处,一座青砖黛瓦、朴实无华的屋舍,悄然掩映于松林之间。
行至门前,戴巡尉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镇定心绪。
据丁驿丞所言,这位高人入府三日,婉拒茶水饭食,只在静室歇息,显是辟谷有道,更佐证其修士身份。
一人一剑,斩杀百余只凶戾鬼枭,犹轻松自如,虽来历未明,但军伍中人向来敬畏强者,思及此处,他心下难免惴惴。
静室门扉紧掩,戴巡尉轻叩门环,正容道:“灵夏军游击巡尉戴胜,冒昧来访,敬请尊驾拔冗一见。”
不过片刻,屋内传出回应:“房门未锁,戴巡尉请进。”
其声清越,如美玉相击,似清泉漱石,闻之令人舒心悦耳。
戴胜未见其面,只闻其声,已觉此人气度不凡,不禁心生三分好感。
他再次整肃衣冠,推门而入。
暮春时节,天气渐暖,屋内却冰寒透骨,窗棂上结满晶莹霜华。
戴胜久经战阵,暗创痼疾甚多,本就耐不得严寒,一时未察,寒气侵入肺腑,激得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不欲人前失礼,正待强提一口丹田气,压制体内紊乱气血,忽有一股融融暖流拂面而来,自五官七窍浸入,如春阳化雪,瞬息间滋润四肢百骸。
只数息功夫,那些一直隐隐作痛的暗伤竟似减轻许多。
戴胜微微一怔,下意识深呼吸几口,只觉气息通畅无碍,胸中烦恶尽去。
他连忙抬眼正视堂屋。
只见堂屋正中独设一榻,榻上端坐着一位玉簪束发、身着银白衣袍的年轻人。
望之未及弱冠,丰神秀逸,仪表绝俗,一双明眸温润生辉,身周隐有光华流转。
席榻上引枕靠背脚踏俱全,那年轻人却一丝不苟,端身正坐,显然身居暗室,亦行止有度,自律甚严。
戴胜对这位初见印象极佳,又受疗伤之恩,可监察职责在身,仍是不卑不亢,拱手抱拳,正待问礼,却在称呼上犯了难。
他从丁驿丞处只知此人姓顾,而修道人不可以外貌断年齿,若称“道长”,恐显唐突见老,思来想去,诸般称呼皆觉不妥。
再仔细一瞧,见对方气度雍容,衣饰虽素净却隐透华贵,料想出身名门,戴胜灵光一闪,遂言道:“顾公子安好,灵夏军戴胜有礼。”
顾惟清自榻上起身,抬袖还有一礼,脸上现出一抹温煦笑意:“方才我运功炼法,屋内寒气未散,若令巡尉不适,千万勿怪。”
戴胜忙道:“岂敢,此是戴某体弱之故,与公子无关。”
顾惟清端详他片刻,缓声道:“我略通医理,观巡尉气色,当是早年运炼气血过度,积劳成病。所幸伤在经络,未及骨髓,若能悉心调养,当可无碍。”
戴胜见这位顾公子未交几言,便主动劝医诊病,言语谦和,毫无玄府修士惯有的倨傲之态,心中好感更增。
“多谢公子善言,”他温言回道,“戴某原为骁骑军都尉,后因伤退伍,得军府体恤,赐予游击巡尉之职,事务轻松,伤病已然渐好。”
“游击巡尉?”顾惟清似有不解,问道,“不知此是何职?”
戴胜答道:“我关内四城与妖物连年征战,常有溃败妖物潜入荒山野岭,啸聚蛰伏,不时出来掳掠百姓,为祸甚烈。游击军专司巡察布哨,警戒防备。游击巡尉领辅兵五百,位比正军都尉。”
此非机密,顾公子既有疑问,戴胜也乐得详答,既可拉近关系,亦方便探问对方来历。
只是这等修为高明的修道人竟对军职颇感兴趣,他不免暗暗称奇。
那些驻守灵夏多年的玄府修士,仍对军制民务不甚了了,非是不能理解,实是不屑理会俗务。
“不知戴巡尉辖区范围几何?”顾惟清又问。
戴胜心中疑惑更深,但仍如实答道:“西卫城往西千里以内,皆我部巡查范围。不过,除却巡视本部所辖,也要听凭军府调遣,随时待命。”
顾惟清微微颔首,再问道:“敢问戴巡尉军号?”
“洪章营!”戴胜挺直腰背,肃然应道。
顾惟清赞道:“洪流摧垒,铁血昭章,好名字!”
此言一出,戴胜心中豁然开朗。
“洪章营”乃是军府赐号,传承百年,他初闻时只觉气势雄浑,却从未深究其中含义。
顾公子此言,如拨云见日,想必“洪章”原义正是如此,只是年深日久,在流传中失其真意。今日借顾公子之口寻回,却是意义非凡!
他心潮微涌,向顾惟清郑重躬身一礼。
在未确知顾公子身份来历前,戴胜并未彻底放下戒心,但据目前所见所闻,他已可推断顾公子与重光营覆灭之事应无关联。
顾公子既有意前往灵夏,不妨与之同行,届时自有军府详查根底,至于其修道人身份,亦能请玄府监察。
不过眼下气氛融洽,也可先行探问一番。
此刻,顾惟清却在思索明壁城的军制。
按照西陵原形势,明壁军也当设立游击巡尉之职,巡梭四方,不至使明壁城与其他卫城彼此孤立。
清缴逃窜妖物之责若能尽付游击军,也免得正军疲于奔波,得以养精蓄锐,全力应对妖物大部的侵攻。
明壁军孤悬西陵原腹地,自始即兵员寡薄,好不容易立稳根基,又遇妖祸肆虐,自此兵力愈加捉襟见肘,连西、南两座卫城也被迫废弃,何来余力补全军制?
明壁城与关内四城唇齿相依,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待关内局势稳定,他必须要求诸城镇守将军发兵驰援西陵原。
苍遏山妖势一日胜过一日,不知何时便会大举南侵。
时机紧迫,刻不容缓,此番东行灵夏,顾惟清要快刀斩乱麻,一举剪灭祸乱根由!
戴胜斟酌言辞,客气问道:“戴某失礼,职责所系,敢问顾公子往灵夏城有何贵干?”
“访亲。”顾惟清道。
戴胜一怔,未料对方如此痛快,小心追问道:“顾公子有家眷在我灵夏?”
顾惟清坦然笑道:“我双亲皆是灵夏人士。”
戴胜常年巡查各地,阅人无数,擅于察言观色,自能看出顾公子所言非虚。
有此桑梓之谊在,料想对方当不至对灵夏存有恶意。他暗暗思忖,既是寻亲,待顾公子行至灵夏城,身份自当水落石出。
念及此处,戴胜忽地想起,顾姓乃灵夏望族,观顾公子气度华贵,又自西面而来,莫非是当年举家西征、镇守明壁城的顾怀明顾将军之后?
再联想起顾公子手中那柄灵夏仪剑,他心中愈发笃定。
先前他与丁驿丞得知这位姓顾,却未往灵夏顾氏那处去想,只因顾氏人丁单薄,自三十前明壁军西征,灵夏城中顾氏豪门宅邸尚在,内里却人去楼空,顾氏名望虽隆,可久无人露面行走,难免令人忽略过去。
然而顾公子既未挑明,他也不便多问,免得犯了什么忌讳,但言语间更添三分敬重。
既已大致明晰顾公子的身份,戴胜也少了些顾忌,当即直言道:“公子若已无事,早些启程,可在夜幕降临前,赶至西卫城。”
顾惟清微笑道:“客随主便。”
戴胜闻言更喜,请顾惟清稍待片刻,匆匆一礼,转身出门召集部属。
......
关内人烟阜盛,民力殷实,为抵御渡河南侵的各种妖物,纷纷于旷野上建营筑垒。
十里设一台,百里建一堡,千里筑一城,互为唇齿,辅车相依,布防森严。
但有妖氛犯境,烽燧既燃,铁骑突出,万戟森列,摧坚陷阵,所向辟易!
此刻,夕阳西坠,余晖泼洒。
一支两百余骑的队伍,护着五十辆武刚重车,正沿驰道缓缓前行,车辙深陷泥土,显是所载辎重极沉。
戴胜、戴征伯侄二人,跨坐骏马,绕行车队往复巡弋,目光锐利如同鹰隼。
“大伯,”戴征策马靠近戴胜,压低声音道,“咱们为何不在泓泽驿多盘桓一日?丁叔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家眷又远在灵夏,无人宽解,可别想不开。”
戴胜沉声道:“你丁叔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汉子,只会越挫越勇。再过数月,你当能见到他几分昔日雄姿。”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暗自叹息。
此番变故,或能唤回同袍心气,可腿疾沉疴难愈,心气再高,终究困于肉身不济,徒呼奈何。
丁驿丞固然贪食,可短短数载便吃得脑满肠肥,连行走也不能自如,何尝不是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之故?
若说肢体残疾药石无医,倒也未必。
灵夏玄府那位陈道长,精研丹鼎之术,所炼灵丹妙药,据传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神效。
丁驿丞也曾多方奔走,倾尽家财只求一粒仙丹,盼能治愈残躯,重披战甲。
奈何陈道长丹炉日夜不息,每月所出不过三炉,尽被达官显贵争相瓜分,哪还有余裕惠及他这半残之人?至此,丁驿丞才彻底心死罢手。
想到这里,戴胜忽地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侄儿戴征。
灵夏玄府享军府丰厚供奉,每年皆开府招募三岁以上稚童,不论门第,皆可入府,触摸那“见灵石”,查验有无修道资质。
然灵秀佳儿,可谓万中无一。
即便侥幸感应灵机,若天资驽钝,也难窥大道玄奥,强自修行,往往蹉跎十数载,只得微薄之功,反不如气血之法来得直截了当,人人皆可习练。
只要肯下苦功,总能有所成就,家资丰裕者,更能用天材地宝向玄府换取血药,增益功力,待入军伍历练数载,便是军中精锐。
若再机敏些,入武学研读兵书战策,上阵斩妖立功,擢升军将,前程可期。这等看得见、摸得着的进身之阶,自然比那虚无缥缈的修仙之道更令寻常百姓趋之若鹜。
戴征幼时,曾是那万中无一的“灵秀”童子。
可惜当时见灵石上腾起的光华微如萤火,几不可察,显然资质低劣至极。族中倒也未曾强求,干脆令他转习武艺,锤炼气血筋骨。
直到此时,戴胜心中才掠过一丝悔意。
当初就该让这侄儿拜入玄府,哪怕做个庸碌道童,端茶奉水也好。
有这层关系在,总能从那几位道长手中淘换些灵丹边角,也好救几位伤残同袍于水火。
戴征被大伯沉甸甸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欲开口,忽见身边一辆武刚车因道路颠簸,猛地一倾!
覆盖车体的厚实毡布下,倏地探出一只尖锐赤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