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冬,洛阳城飘起细雪。郭逸站在演武场边缘,看着五百具“龙骨鞍”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竹青。
玄甲军骑兵们正在练习雪地冲锋,战马踏碎薄冰的脆响,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此起彼伏。
他摸了摸腰间狼头火漆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李世民的“乌云踏雪”裹着防寒毡,踏雪而来。
“先生当真要回陇右?”李世民翻身下马,披风上的雪粒簌簌落在竹鞍上,“刘黑闼虽在河北闹腾,但突厥人近年却消停不少。”他的语气十分随意纹。
郭逸低头看着雪地上的马蹄印,想起三日前烟雨楼传来的密报:突厥处罗可汗的牙帐里,新来了个自称“隋室遗臣”的谋士,桌上摆着萧关的布防图。
“萧关是长安的西大门,”他将改良后的马鞍图纸塞进李世民手中,图纸边缘用炭笔标着“突厥翼骑兵”的弱点,“一旦让他们突破萧关,长安危矣。”
“况且我离开原州的时间有些长,虽说是冬日,需要办理的事还是很多的。”
李世民忽然握住他的手腕,甲胄上的寒铁硌得人生疼:“先生可知,父亲近日总在御书房待至深夜”他压低声音,呵出的白气在雪夜里凝成白雾,“太子党正在弹劾你‘私调战马’,若此时离开这里……”
“正因如此,我才要走。”郭逸反手按住李世民的肩膀,竹制鞍架的棱角透过披风抵在掌心,“东宫想借马政做文章,我回陇右便是‘避其锋芒’。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城头的“秦”字大旗,“萧关马场有我改良的‘耐寒苜蓿’,足够支撑三万骑兵过冬,同时还要保障边关守护。”
五更天时,郭逸拢紧玄色斗篷,青铜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二十名亲卫身披软甲,马蹄裹着厚厚的棉布,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
薛师傅佝偻着背缩在马车角落,浑浊的眼珠盯着车辕,青筋暴起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短刃。
马车吱呀声被刻意放慢,车轴缝隙里还塞着浸了桐油的麻布,将可能发出的声响尽数闷在里面。
洛阳西门的守将是秦王府旧部,验过火漆印后特意多塞了两袋粟米:“此去陇右要过党项地界,郭大人当心狼群。”
他掀开马车帘角,看见里面堆着几箱油纸包裹的物件,正是尚未量产的“龙骨鞍”配件。
当城门再次关上时,仿佛之前的事只是一场冬夜的幻影罢了。
车队行至函谷关时,风雪忽然变大。
郭逸掀开窗帘,望见关楼上的守军正在换岗,他们的皮甲上竟缝着突厥式样的狼头毛领。
更漏声在夜色里时断时续,郭逸指尖刚触到马车帘角,忽觉寒风裹着细沙掠过脖颈。
他屏息掀开一角,昏黄的火把将关楼染成血色,守军换岗的脚步声混着铁甲碰撞声传来。
月光掠过那些晃动的身影,他瞳孔骤然收缩,皮甲肩头赫然缝着突厥式样的狼头毛领,灰褐毛发在夜风里翻卷。
七日后的陇右马场,瞭望塔的木梯在脚下发出吱呀轻响。
郭逸将千里镜抵在眼窝,冰凉的铜质镜筒映出戈壁的苍凉。
枯黄草丛间,野骆驼低头啃食耐寒苜蓿,驼峰在烈日下投出诡谲的阴影。
远处沙丘连绵如凝固的海浪,几缕烟尘正从褶皱深处腾起,像是大地被撕开的伤口在渗血。
“是突厥斥候。”亲卫的声音惊破寂静,粗粝的手指递来马奶酒。
酒碗边缘刻着的烟雨楼暗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楼主,处罗可汗的大营已移至定襄。”
郭逸喉结滚动,酒水入喉却辨不出滋味。
他望向萧关外方向,那里的烽火台沉默如巨兽,烽火台基座的裂痕里,几株骆驼刺正开着惨白的小花。
最终摸出火漆印,在给李世民的密信上重重按下去。
信中除了汇报马场近况,还画着改良后的“防风马鞍”设计图,鞍桥两侧加装的皮质护翼,能有效抵御西北的狂风。
末了,他特意用粟特文加了句:“若东宫问起萧关战马,可答‘马无夜草不肥,人无远虑必忧’。”
夜色浸透陇右马场,郭逸立在马厩边,干草的气息混着马匹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木梁上悬挂的马灯摇晃不定,将他的影子投在啃食苜蓿的战马上,鬃毛随着咀嚼节奏轻轻颤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薛师傅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抱着新制的马鞍,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鞍架上的竹纹被火漆刷成暗红色,老匠人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大人,可算赶出来了。”
郭逸转身,伸手轻轻抚过鞍架,触感带着火漆特有的粗粝。“辛苦薛师傅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这火漆颜色选得妙,既有大唐气象,又能防雨水侵蚀。”
薛师傅咧嘴笑了,缺了半颗的门牙漏着风:“小人想着,这可是要上战场的物件,总得有点讲究。”
他小心翼翼地将马鞍放在草料堆上,枯瘦的手指指着鞍桥内侧,“您看这里,小人按您说的,把《考工记》里的‘弓人法则’刻在这里了。”
郭逸凑近马灯,橙黄色的光晕下,细密的纹路若隐若现,“冬析干、春液角、夏治筋”的字样工整排列,与他设计的“龙骨”结构严丝合缝,仿佛浑然天成。
“妙!”他不禁赞叹,“这不仅是技艺,更是智慧的传承。有了这些古法,这‘龙骨鞍’定能让战马如虎添翼。”
薛师傅搓着手,脸上满是自豪:“大人的‘龙骨’设计才是巧夺天工,小人不过是雕虫小技。只是……”
他突然压低声音,“突厥斥候频繁出没,这鞍子……”郭逸直起身子,“越是危险,越要尽快让将士们用上。”他握紧腰间佩剑,“薛师傅,明日再加派人手,务必在三日内完成五十副。”
“是!”薛师傅挺直佝偻的脊背,眼中燃起斗志,“小人这就去安排,定不耽误大事!”说完,他抱起马鞍匆匆离去。
郭逸看着薛师傅离开的背影,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看到的汉代铜车马,那些精密的机械结构,不也凝聚着千年前匠人的智慧?
更夫敲过子时的梆子后,远处忽然传来狼嚎。
“风雪再大,也冻不住人心。”郭逸对着虚空低语,战马忽然昂首嘶鸣,马蹄踢起的雪粒落在“龙骨鞍”上,宛如撒了把碎银。
他知道,这个冬天注定不平静,但无论多么凛冽的寒风,都终将在初唐的晨光中,化作孕育新生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