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秋,欢乐又惆怅的季节。
洛阳含嘉仓的粟米正通过大运河源源不断运往长安,而郭逸在城西南的官营马厩里,对着一具破碎的马鞍皱眉。
鞍架的桑木横梁断成三截,断口处还沾着未干的血渍——那是三日前试鞍时,骑兵从三丈高的土坡坠落留下的痕迹。
“郭大人,这已经是第七具断梁的马鞍了。”负责监造的将作监丞擦着额角的汗,目光扫过马厩里的三十具新鞍,“按照您给的图纸,前梁加厚两寸,后梁改用槐木,可还是……”
郭逸蹲下身,指尖摩挲着断木的纹理。
来到这个时代前,他曾在《中国军事装备史》中见过唐代马鞍的结构图,骑手的重量主要由前鞍桥和后鞍桥承担,中间的鞍板仅作支撑。
但他设计的“龙骨鞍”试图通过三道弧形横梁分散冲击力,原理类似现代汽车的防撞钢梁,却在实践中屡屡失败。
“桑木性脆,槐木太硬,”他忽然起身,指向马厩角落的几捆竹子,“试试用湘妃竹做芯,外裹两层牛皮,再用铜钉固定。”
将作监丞面露难色:“竹制鞍架虽轻,但若遇雨雪……”
“不会让你白试,”郭逸摸摸鼻子,“若成了,下月从萧关调五百匹母马给你配种。”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马蹄声。
郭逸掀开草帘,见李世民骑马驰来,身后跟着尉迟恭与郭孝恪。
秦王甲胄未卸,肩章上的“天策上将”徽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却在看到马厩里的竹制鞍架时,眼神忽然柔和。
“先生果然在琢磨这劳什子,”李世民翻身下马,靴底碾碎几片竹叶,“昨日父亲还传信问起洛阳马政,竟连‘每匹战马日食苜蓿三斗’都知道。”
郭逸注意到他称李渊为“父亲”而非“陛下”,语气里带着微妙的亲昵与警惕。
“太子殿下的人,怕是早就盯着这里了。”郭逸拿起一具竹鞍,示意李世民看横梁接缝处的暗纹。
是用阿拉伯数字标注的受力点,“昨日裴铸送来的桂花酿里,藏着东宫的密信,说要‘借马政监之名,行贪墨之实’。”
尉迟恭闻言握拳:“末将这就去抄了裴家酒肆!”李世民抬手制止,目光落在郭逸袖口露出的图纸边缘。
那里用炭笔勾勒着突厥“翼马纹”,与他甲胄上的螭龙纹竟有几分相似。
“别轻举妄动,”他压低声音,“裴寂是父亲的‘太原老友’,动他等于打父亲的脸。”
郭孝恪忽然指着远处的演武场:“快看!龙骨鞍成了!”众人望去,只见一名骑兵正骑着装有竹制鞍架的战马,从土坡上疾驰而下。
马鞍在落地时剧烈颠簸,却未断裂,骑手稳稳控住缰绳,反手抽出马槊,在沙地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用竹片做‘龙骨’,以牛皮为‘筋’,铜钉当‘骨节’,”郭逸快步走向鞍架,手指抚上还在震动的横梁,“竹有韧性,牛皮耐磨损,铜钉加固受力点,这样即便从马上跌落,冲击力也会沿横梁分散到马腹两侧。”
李世民伸手按在鞍桥上,忽然轻笑:“先生这设计,倒像是给战马穿了副软甲。”他转身时,甲胄上的鳞纹与竹鞍的弧度重叠,竟似浑然一体,“若将这马鞍给玄甲军全部装配,骑兵战力至少提升三成。”
郭逸注意到他用了“玄甲军”而非“唐军”,心中微动。
自虎牢关之战后,李世民的亲卫已扩编至万人,配备的了,汗血、黄骠近千匹,剩下的都是河曲马。
配着他改良的马槊与护心镜,隐隐有超越禁军之势。
而眼前的“龙骨鞍”,或许会成为秦王府与东宫博弈的新筹码。
但如果万马配备,还需要再验证,等得李世民走了后,郭逸又一头扎到了改良设计里。
酉时三刻,马厩里点起牛油灯。
郭逸正在给竹鞍刷防水漆,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者是个年约五旬的老匠人,腰间挂着将作监的铜钥匙,正是二十年前为隋炀帝打造“龙舟御鞍”的薛师傅。
“小人斗胆,”薛师傅捧着一卷帛书,“太仆卿的‘龙骨’之法,让小人想起《考工记》里的‘弓人篇’:‘凡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若将制弓之法用在鞍架上……”
他展开帛书,上面画着复合弓的层压结构,与郭逸的“竹骨牛皮”设计不谋而合。
郭逸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忽然想起,唐代骑兵之所以强大,不仅在于战马精良,更在于马具的复合工艺。
就像眼前的薛师傅,能将制弓的经验用在马鞍上,这种跨领域的匠作智慧,正是他这个“穿越者”需要汲取的。
“薛师傅,”他躬身一礼,“明日起,这马厩由您全权掌管,所需木料、牛皮,可直接用我的名义调拔。”
薛师傅自然是无有不肯,毕竟对于一个工匠来说,研发新物总是需要机遇的。
三日后,首批五百具改良后的“龙骨鞍”装备玄甲军。
郭逸站在洛阳城头,看着演武场上如黑云压城的骑兵方阵,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看到的唐代陶俑。
那些骑兵俑的马鞍虽然简陋,却个个腰杆笔直,仿佛随时能从陶土中跃出,征战沙场。
“先生在想什么?”李世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换上绣着“天策”纹章的锦袍,腰间横刀换成了郭逸送的“宿铁刀”。
“在想,”郭逸望着漫天晚霞,“当年卫霍北伐,若有这样的马鞍,或许能少些折损。”
李世民轻笑,手指向远处的函谷关:“待河北平定,我要让玄甲军骑着‘龙骨鞍’,从这里一直打到突厥牙帐。”
是夜,郭逸收到薛师傅的急报:有细作试图窃取龙骨鞍图纸,却在马厩地道里发现了一具隋朝旧鞍,鞍架上刻着“龙骨”二字。
他握着密信,忽然想起《隋书》中记载的“龙骨水车”,原来“龙骨”一词在隋代泛指“如龙之脊骨般强韧的结构”,并非他的独创。
月光透过瓦缝,照在新制的竹鞍上。郭逸摸着横梁上的花纹,忽然轻笑。
无论古今,匠作的智慧总是相通,而他不过是站在历史的肩膀上,将未来的图纸,描进初唐的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