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退休工人的故事(上)
老李,终于退休了。
工作了三十多年,突然有一天离开这个单位,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老李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他的记忆其实很好。
他记得,年幼求学,要奔波几十里山路,每个周末,背着一大口袋玉米面和土豆到学校的食堂。
偶尔能带上一点红米,合着粗粝的玉米面在一起蒸,要是能放上一点点猪油,那简直是难得的美味。
饥饿的感觉,简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很多年后,他当了父亲,偶尔会和儿子讲起,那时候春夏秋冬只有一套衣服补丁摞补丁,每周回老家背粮食,在爬过那陡峭悬崖的羊肠小道前,要先在山脚的河里,把衣服洗干净,然后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爬山,夏天还算是凉爽,冬天那简直是刺骨的寒冷。
那时候还要在河边捞一背篓青苔,带回家喂那同样是瘦骨嶙峋的过年猪。
脚下要担心会不会坠入深渊。
腹中饥肠辘辘背上直冒冷汗。
有时候逃课去河边摘一种叫做糖儿花的花儿。
尽管被树枝上的刺扎得龇牙咧嘴,还算忍不住喜笑颜开。
那糖儿花焯水之后,撒上点盐巴和辣椒面,可是难得的下饭菜。
天真的儿子会很疑惑的问:“河里不是有鱼吗,为什么爸爸不去抓鱼?”
老李顿时语塞,此时他很难同白白胖胖的儿子,耐心而详细的解释,为什么那个时候的人不吃鱼,不是什么民族风俗,也不是那时候的人蠢笨得连鱼都不知道吃。
而是缺乏食用油的年代,白水煮鱼不仅难以下咽,还会让本就缺乏油水的肠胃雪上加霜。
他忘不了母亲要给他交学费时,那个被劳累折磨得过早衰老的彝族女人,从手帕里小心翼翼的拿出毛票分票,因为不识字,请人数了又数,生怕钱少了,交不了学费。
这个淳朴的农村妇女,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在火塘边抽着草烟时,对于读书,只是伸大指姆。
知识啊,永远都是高贵的。
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了,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也终于可以交给更小的弟弟接着穿了。
老李,通过了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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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记得,自己跑了几十里山路去体检,体重刚好达标,险险过关,乡上托人带了口信,让一早去集合,母亲在火塘前流了一夜的泪,天不亮就开始在火塘前烧火做饭。
那是难得的美味啊,就是过年都不一定吃得上,蒸得热气腾腾的一碗红米饭,猪油炒的土豆丝和青菜叶。
还有一碗酸菜汤。
年幼的两个弟弟,看着香喷喷的饭菜,却不敢上前,因为母亲已经把想要伸手去抓菜的二弟,狠狠的打了几下。
还不等孩子哭出来,她先流泪了。
“那是你大哥的饭,他吃完这碗饭,就要去当兵了。”老李的母亲流着泪说。
她生平出门最远,就是翻过了几座大山,到相邻的镇上去赶过一次集,对于儿子要去的叫做内蒙古的地方,只知道是很远很远很远,那距离她难以想象。
老李的父亲,坐在火塘边,抽着旱烟,火苗忽明忽暗,映照着他的面孔,沉默而又萧瑟。
老李小口小口的吃了几口饭,然后把哭泣的弟弟带到火塘边,给他们两个人,一人匀了半碗米饭。
他知道,这难得的一碗没有加玉米面的红米饭,父母是不会去吃的,但是他也舍不得一个人吃完。
他晓得,好多人给他说过,进了部队,就能吃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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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很少给他的孩子们讲当兵的事情。
很少。
如果不是家里那光荣之家的牌子,纵然风吹日晒,还是保持本色的话,很少有人知道他当过兵。
几十年了,哪怕小儿子都三十多岁了,也只听过几个故事。
刚入伍,不知道坐了多久的汽车和火车,到了那个地方,雪白香甜的馒头可真好吃啊,老李一开始就没想通,为什么这么香的馒头,有人吃着还要就泡菜或者榨菜。
能吃饱的感觉,真好。
一个班里除了老李这些彝族兵,还有回族兵,一开始大家对饮食习惯和民族风俗存在巨大的差异,始终觉得交流起来,有巨大的隔阂,但是后来都成了牢固的战友情,退伍的时候,大家哭得稀里哗啦,而如今天南地北,老部队也不复存在了。
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外出查线路的日子了,一片大草原啊,老李背着重重的线,跑得那叫一个欢快。
在那满是崇山峻岭的凉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山和树的老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广阔的草地,哦,不,这叫草原。
有时候遇到盛情的蒙古族牧民(当时部队驻地从吉林省划归内蒙古,也就现在的通辽),大家能吃上一顿羊肉,美美的打个牙祭。
退伍之后,没能再回内蒙,是老李的遗憾。
那个时候,老李新兵的津贴是六块钱,五年后涨到了25块,除了买牙膏牙刷香皂的必须支出外,剩下的钱,全部都汇回家里。
在千里之外当兵的他不知道,那个时候,村里经常会有电影放映员来放电影,最受欢迎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等,大家在村子里的场坝上,自带板凳,看得津津有味。
但是他的母亲,从未完整的看完一部电影。
在到打仗的剧情时,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儿子,拿着小板凳,流着泪,慢慢的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