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生死篇.上
表哥
接到表嫂的电话,说表哥没几日可活,想见见亲戚们。
静跟表哥的感情一般,可能是年龄隔得有点远,他在努力复习参加高考那会儿,静还在读小学。
表哥不爱说话。只每年来家里给母亲拜年时见到他,静也就是旁听,知道些他家里的近况。他身体很好,练过散打,一个拳头可以对着墙,打得砰砰响,这样的人也会得白血病,知道后静很惊讶,还特地找人问,为什么表哥那样好的身体,会生病?
表哥自己说是心情不好,有段时间老着急,然后又忙着装修。静老怀疑表哥是装修材料买的太便宜,有害气体吸入太多。医生这样解释:同样的事,不是每个人碰到都会生病,关键还是看运气,正好那个点,碰上了。静是唯物主义者,医生的话,听起来,可以理解为运气,也可以理解为概率,总觉得解释的程度还不够,不足以信服,又无法反驳。
去医院看表哥,刚透析过的他,精神还不错,跟静侃侃而谈,说医院的治疗怎么怎么不科学,都是想赚钱......好像每一位得了重病的人,到最后,都喜欢纠结医院的费用。静只能配合着倾听,如果足够健康,大约没有人会去关注收费的科学性,何况静也拿不准,怎么选边站队,心里只可惜表哥的身体。表哥的儿子还在参军,他的亲哥哥三十岁出头就走了,家里还需要他顶门户,现如今,他却躺在这儿。
表哥心里的一些委屈只会跟母亲说,跟静说的都是躺在那儿悟出的人生哲理,到最后,他状态越来越不好,他也不想住院了,说,“我每天住这,一天花几千块,只是维持生命,我是怎么活呢,躺在这,哪里都去不了,算了,我不想再治了,我要躺在家里,该来的总会来,不想把他们都拖苦了!”
后来,表哥让表嫂结账出院,回了家。
那通电话,是弥留之际的告别。
人在最后,惦记的还是亲情,虽不怎么亲,接到了电话,还是要去的。
去看表哥时,屋子里已站了一些人,都是不怎么常见的亲戚,好像,能见的时候,都是一些老亲戚病逝的日子,看到这些面孔,难免会有悲喜交加之感。
相互颔首点头,静看着躺在床上的表哥,只听见粗大的呼气声,人一动不能动,眼睛也没劲睁开,根本不能讲话,没几天,就走了。
走之前,表哥仍然没有放弃对治疗方案、滥用药物的质疑,家里没人懂,自然也没人为他解惑;
走之前,表哥的母亲已近八十高龄,曾经还为母亲喋喋不休而烦恼的他,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
走之前,表哥的儿子还在服兵役,如果知道儿子后来待业在家,不知道会不会又着急;
走之前,表哥跟静说,他活明白了
.......
也许,表哥更想说的是,他还没活够,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曾经的举手之劳,现在都无能无力,不知道他心里的忧愤会不会平复一些,那些愤世嫉俗,随着生命的慢慢消退,会不会也消退一些,留下的,该是洗净铅华的真谛:活着,和家人在一起,经历生活的风雨,分享彼此的快乐悲伤,就是最好。
小姑
2014年,最小的姑走了,5月端午,她来家里拜节气,看她消瘦的脸,整个人瘦了一圈,静还打趣道,“姑,这样的你漂亮多了”。谁也没想到,那时的姑已得了绝症,姑走,是在9月。四个月的时间,让静看到了生死的时空距离。
小姑是父亲最小的妹妹,他们兄弟姊妹六个,小姑最小,最先走,老话说的,黄泉路上无老少,只有经历了,才觉深刻。
她的老公,静的姑爹,五年前就走了,儿子长期在精神病院住着,跟媳妇又处不好。大约有两个月时间,静和小姑呆在一起,以前一年至少可以见2次,一次过年,一次端午。
小姑在所有人面前从不相信自己生的病,在不同医院的医生面前总说误诊,8300元的全身检查,做过两次,最后一次跟她去医院,好强的她已经不能走动,需要搀扶。到医院,医生看她没有治疗的意义,科室之间互相推诿。看姑妈求生的本能,静带着她到急诊科,经曲线救国,才住上的院。
小姑从门诊楼转移到住院部时,每隔一会儿都要在医院的座椅上歇息半天,静在附近找到了一张活动床,把小姑推到的住院部。
那段时间,静的工作不忙,单位离小姑住的医院也近,每天,静都去医院看小姑,小姑还是那样爱干净,去厕所也不让静跟着,还是那样好强,要静什么都不要跟现在的医生说。
医生看没什么合适的人交代,跟静说,这是小姑最后一次住院了,这次就不要考虑出院了,她身上癌细胞的含量已达十几万个,常人都是500左右。静跟医生说,尽量采取保守治疗,让小姑走的时候舒服一点。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小姑还跟医生说,她相信医生的能力,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出院。静也不知,小姑哪来的自信,最后几周,她的精气神全靠输血来维持,医院后来也不愿意给她输血了,说,如果你家里有人献血,才能提供相应的血浆,静很理解医院,不愿意在一个没有希望的生命上浪费有限的医疗资源。
在那里看护的堂妹说,实在不行,就让她在武汉读大学的儿子来献血。
静跟医生说,“帮帮忙吧,尽量调点血过来。她儿子病了,老公也不在人世了!”
“只能200CC,不能再多了”。医生每日巡房,小姑病他清楚,从看看护的人身上,也看到了小姑的悲凉,他也清楚,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行吧,200就200”。
静的孩子在外地读大学,静也没有足够的意愿为小姑献血,如果输血能救活小姑,她会毫不犹豫,她无法认同堂妹的建议,自己做不到的事,何必要求别人。
7月,静和小姑妈一起去协和医院检查,当时就要求住院。小姑嫌协和治疗费用贵,住了两周,就办了出院。
接小姑出院时,静问她,“为什么不多住一段时间?”
小姑说,“医生只会收钱,不会治病。”
那天,小姑让静开车去她儿子住的精神病院,在旁边的餐馆炒了两个菜,看了儿子。
“要是自己能炒就好了,这里的菜太油,佐料放得太多,他不能吃生姜蒜辣椒等刺激性的食物。”静在那儿,将炒好的菜打包,小姑坐在餐馆的凳子上,人扶着桌子,跟静说。
看到表弟,小姑脸上顿时全是笑,她身体里所有的精气神都提了出来,表弟像往常一样,享受着母亲的照顾,一点异样都没发现。
”怎么,头发剪了?“
”嗯,昨天剪的。”刚理过发,表弟的脸显得大点,看起来,胖了一些。“就是牙有点疼,好像上火了。”
听他们母子对话,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表弟是在读高二时喜欢上一位女孩,遭到拒绝,想不开,神经出了问题,后来时好时坏,他住的医院,是小姑找遍了武汉,觉得性价比最高的一家。
走的时候,姑妈特地跟管床的医生说了表弟牙疼的状况。
回来的路上,静问姑妈,“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没有了。”
眼见小姑的状况越来越不好,静问小姑,需不需要去接她儿子过来。
“不要了。”小姑不愿意儿子看到她憔悴的样子。
弥留之际的小姑,心里是清楚的,已不能说话。也许那时,她有很多话想说,可惜,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那晚,医生在下午六点,跟静说,大约就是今晚了。静首先打电话,告诉了小姑的亲姐姐,她早上才来过。接着,开车和小姑的媳妇一起,去家里拿她给自己准备的寿衣,寿衣的裤腰是活动的松紧带,小姑可能担心后期会腹水,绿色的面子,白色的里子,中式服装,静不能想象,一个人跟自己准备寿衣的心情,可怜的小姑,那么强,也没强过命!
等静再回病房,见二姑正在帮小姑处理大口大口吐出的鲜血,静没有靠近,还是有点怕,关键时候,只有至亲不会嫌弃。
没过多久,显示仪上的心跳变成一条直线,血压也降为零。医生说,这就算去世了,顺手拿出死亡证明,要静按照前面的范本填写。静没有想到,她第一次接触类似内容,是在小姑这儿,她即刻要填写的内容,意味着一个人法律意义的终点,她填的很仔细,很认真,也很感概,这应该是她儿子做的事。
静跟殡仪馆打了电话,让他们尽快过来。二姑和堂妹在那里帮小姑擦洗身子,趁人还可以动,帮她换好衣服,护士在那儿继续清理口腔里的异物。
那一幕,让静对护士这个职业肃然起敬,即便是亲人,也很难做到的事,她们做得一丝不苟。
那也是静第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
殡仪馆的人来了,他们熟练的将小姑装进专用袋子,再放到活动床上,推走了,静和堂妹、小姑的媳妇一路尾随,直到看见小姑上了车,被放进了冰柜,办完手续,才回家。
那夜,静和堂妹先洗了个澡,然后一起躺在那儿,相互细数小姑的一生,小姑嫁到武汉之前,与堂妹一家人走的很近,静再续上武汉发生的故事,两个人长叹短嘘了半天。
过了两天,被送进熔炉的小姑,出来后只剩一堆灰和没有烧化的白骨,殡仪馆的人用木锤子,将个头较大的骨头敲碎,拿一撮箕,像倒垃圾一样,将骨和灰一起装进事先挑好的盒子里。
这道程序必须要有亲人见证,工作人员问,“你们哪一个人去?”姑爹的哥对静的父亲说,“还是大哥去吧,你亲一点,她的孙子太小,儿子又不在。”
最后,静陪父亲一起进去看到了这一幕。
小姑身后有大笔的财产留给儿子媳妇孙子,那些她和姑爹用毕生心血换来的财产,还没有等到可以享受的时光,就在努力拼搏中牺牲了,活生生的上演了人走了,钱还在的现实版。
15年春节前,堂妹跟静电话,说猫头鹰买到了。
原来,小姑临终前,拜托她一定买几只猫头鹰来给表弟吃,说是可以治好精神病。也不知小姑是哪里听来的方子,静去接堂妹时,两个人在汽车站战战兢兢,生怕被警察发现,不知道私自交易运输野生动物会不会坐牢?当日就给了小姑的媳妇,叮嘱她做给表弟吃。
“佩服你,还真的去买。”
“出高价,就有人捉。你不知道,我去拿的时候,乘多远的车,踩着多厚的雪,有多冷。”
“你觉得那病,吃了以后真的会治好吗?”
“不知道,完成她的心愿吧!”
只静和堂妹知道,临终的小姑做为母亲的无奈,再放不下,也不得不放下。
朋友
朋友在国外遇车祸,人少车稀速度快,没想爆胎,顿时天昏地暗。
三个人,一个不省人事,一个腿被压不能动,苏醒的她艰难爬出窗外,用法语喊救命,近来的人,首先不是救他们,而是抢他们的财物,苦苦哀求之下,才没有将手提拿走,朋友说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资料,其他的拿走没事,手提拿走麻烦就大了,再哀求,帮忙打个求助电话.......
电话终于是帮忙打了,即使有人来救,那边的医疗条件太差,每天只是简单的浑身消毒,眼见那些伤口在溃烂,跟静说,单位的医生用碘酒将她的全身擦了一遍,清理了一些腐烂的肉和满身的黑沙,减轻疼痛唯一的途径就是打吗啡。最后跟项目签了生死状,要求即刻回国,说就是死在了路上,谁也不用项目承担责任!
一个人,左边断四根勒骨,右边两根,回来的机程十二个小时,中途还要转机停留六个小时,一下机,又一个人去医院,在首都BJ,医生看着拍片的结果,根本就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身体竟然是这状况!他们问:
“你一个人从机场来的?”
“恩。”
“你曾经出了严重的车祸?”
“恩。”
“你左边断了四根勒骨,右边两根?”
“恩。”
“赶快办理住院手续!”
“人要活!”她跟静说,“不回来不行了,感觉伤口都在发烫,身体也在发烫,再呆下去,命都会没的!”
凭着那口气,她回来了,一路上的经历,她都记不太清楚,包括痛,她只想回来,躺在中国医院的病床上,就算是路上死了,也无憾!
过年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跟静和朋友们共进午餐,看见她的签名: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人的一生,就像在原始森林中穿越,你永远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除了将自己演练得足够强大。
她活过来了,以后她的每一天一定会更精彩吧!人都会在某一瞬间,忽然明白一些东西,希望明白这些以后,生的更努力,死的更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