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五个周的美术课上完了，陈宥柒的小姑打算带着詹念一去杭州看看她爸爸。只是这陈宥柒还没回来，家里总要留个人照顾八十多岁的奶奶。

　　这天她跟念一刚从菜市场买菜回去，在楼下遇到和陈宥柒一样，最近忙着找工作的邻居家儿子。之前他在当地一个外资服装厂当个小主管，一个人过得也算安逸，不过新冠肺炎严重后，股东纷纷撤资，厂没多久也关停了。都是待业青年，都是年过半五十的单身汉，这两个男青年背后的妈妈辈女人们可是操碎了心。他说刚去前边儿复印了身份证跟银行卡，明天就去单位报到了。

　　“找到工作就好啊，年轻人在家待着可不像话的。我们家陈宥柒这个月月底应该差不多也要到丽水小学去工作了。”

　　“他不是跟我说没进面试吗，是又换了个学校？”

　　“没进面试？那怎么可能，他这几天就是去丽水参加面试的呀。”

　　“哦。那他可能是进了私立学校吧。”

　　网络社会，获取信息不是什么难事。这种教师招聘信息肯定会发布在官方网站上。进门后陈宥柒小姑鞋子都没换，直接坐到了沙发上，拿出手机搜索LS市最近所有跟教师招聘有关的信息。

　　“妈，这个豆角放冰箱还是厨房啊？”

　　“你自己看书去，我待会儿来弄。”

　　买回来的菜和水果摆了一地。在手机上点进去划出来半个多小时，她找到了：

　　2020年莲都区教育局公开招聘教师笔试成绩表，小学英语，陈宥柒，笔试成绩79.6，排名6，是否入围事业编制教师面试，否。难道他真的去参加私立学校的面试了？这么快就准备了两场考试，看来他自己对找工作还是很上心的，还是成熟了不少。不催他了，本来他压力就大。

　　陈宥柒左手提着只装了星星板的袋子，右手牵着韩焓，开始排队登机。

　　重庆的出租车司机、地铁安检人员，机场工作人员都为自己作为一个重庆人而感到自豪，因为从陈宥柒这位旅客的脸上，他们看到了重庆山水人文给旅客留下的美好印象。

　　“你怎么解决的我给你出的难题啊？”陈宥柒和韩焓旁边的乘客换了座位，给韩焓系好安全带后，他想起了这个会影响到今后丈母娘对他的第一印象的问题。他可不想还没见过面，就被韩焓妈妈认为是，耽误韩焓学习和考试，一心要把韩焓骗走的坏小子。

　　“最简单的方式解决的。”韩焓在背包里找着什么。

　　“直接说的？”

　　“嗯。我就说想陪你去面试，给你点儿信心。等你面试结果一出来，我就回去。”

　　找到了，她把雅思写作练习放到了小桌板上。

　　“然后你妈妈就同意啦？”

　　“对啊，她就说注意安全，然后不要忘记自己留学的事。”

　　韩焓翻到第五页，接着早上今天离开家门之前看的地方继续勾画。

　　其实她和妈妈之间的对话，不止这些。妈妈说到了前天为了让她回家，谎称弟弟没写完作业的事。韩焓虽然对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但是当妈妈主动提起这件事，并且直接说“我之所以骗你”的时候，韩焓反而觉得内疚。

　　是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让妈妈担心，还让妈妈无可奈何地说了谎，自己居然还怪妈妈不信任、不尊重她。读了这么多滋润心田、引导我们去修养美丽心灵的书，还是这么容易被情绪影响，还是这么狭隘。连最基本的感恩都没学会。

　　做好个人防护，认真准备雅思考试。韩焓要好好听妈妈的话。所以飞机飞平稳之后，韩焓就告诉陈宥柒她要开始计时练习写作，不许打扰她，让他自己也思考一下面试的时候，会被问到一些什么问题。

　　大老远从重庆到浙江去陪陈宥柒面试，给他加油，过程中还经常督促他积极准备，甚至还怕耽误他找工作，愿意少和他待在一起几天。

　　按下倒计时之前，韩焓想，若是面试成功了，他肯定会讲给他小姑听，她是如何帮助他，又如何识大体地做出了个人牺牲。那自然，他小姑对她的印象就会有所改观。越想越觉得这个恋爱谈得好谈得妙，越想越觉得他们的感情多么有利于促进双方的可持续发展和社会和谐进步。

　　无论是恋爱中的天真女人，还是理想主义的信徒，现在的韩焓都完全符合。

　　韩焓的效率很高，近300个词，第一次用时不超过38分钟，逻辑性也比前两次强了些。不仅是为了让妈妈放心，也为了影响陈宥柒，让他从韩焓奋发进取的学习态度中感受到紧迫感。看完参考范文，韩焓把半小时之前就睡着的陈宥柒叫醒，让他给她写的作文评分。

　　“你按照硬性的标准来给分啊，尽量客观些。”韩焓在说自己对陈宥柒的影响力太大。

　　陈宥柒和之前追求韩焓的男生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会毫不吝啬地告诉韩焓，他对她的喜欢、崇拜，而不求得到同等的回应。在韩焓那里，他把自己的自尊心放得很低，他会尽可能地让步。

　　而这，也是韩焓家庭成长环境中，所缺失的东西。父母，尤其是父辈的男性，普遍对韩焓的期望很高，要求自然也不低。即便是韩焓收到了现在就读上海的高校录取通知书，韩焓的父亲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满意的颜色。

　　后来韩焓大三第一学期期末就通过了高中英语教师资格证的笔试，韩焓父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复了一句“再接再厉。”韩焓的姑姑曾经跟韩焓说，她父亲其实很高兴，但是怕她骄傲，所以几乎没有表扬过她。

　　然而对于韩焓来说，长年累月的，得不到自己亲人充分的肯定，就算比同龄人坚强独立，再成熟懂事，她也会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和价值。如今她从陈宥柒那里，就可以贪婪地体验那些曾经缺失的东西。

　　“至少得有7分。”他一本正经地跟韩焓讲。他预言得很准，后来韩焓写作部分的成绩的确是7分。

　　“是不是有1分的感情分在里面？”

　　“我感情分还没加进去呢！加进去就是8分。”

　　“原来感情分才只有1分啊。”韩焓假装失望地打开遮光板看窗外。陈宥柒先偏头看了看右边的乘客，仍然呼吸均匀地吹着呼噜，他立马给了韩焓一个偷袭式的口罩吻。

　　“我巴不得自己能给你一张英国绿卡。”

　　在温州机场附近吃完午饭，陈宥柒和韩焓就不慌不忙地赶往面试地点。陈宥柒说因为有韩焓在旁边，都忘了紧张这回事。“那就劳烦您在您小姑面前多多替我美言几句”，韩焓抱拳做着承让的动作。逗得陈宥柒更是放松。

　　在外面坐着等里面的工作人员叫他的时候，陈宥柒跟韩焓说起昨天早上的那个梦来。“感觉自己现在就在实现那个梦一样，太神奇了。”

　　“陈宥柒先生，请进。”韩焓站起来，扯了一下他的领子，“加油，我在外面等你的好消息。别紧张啊，一点儿都别怕他们。”然后对他竖起大拇指。

　　韩焓本想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梦里面试迟到了，其实我们提前到了；梦里你紧张得汗湿了衬衫，今天你轻松上阵；梦里是从文职面试变成了教师面试，实际上是文职面试；梦里有你小姑，实际上没有；梦里两个女人因为你的成功，都在仰望你，现实中......

　　“喂，妈妈。”

　　“韩焓，你现在在陪他面试了吧？”

　　“嗯，他刚进去。”

　　“今晚如果你要去他们家里吃饭的话，买一些水果，看她妹妹喜欢吃什么，再买些零食。妈妈不建议你晚上住在他们家里，因为住在那里，会给别人一种你已经是他们家里的人的感觉，就是别人会认为你就认定他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妈妈，你不提醒我，我晚上也不会在他们家睡的。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他的工作落实好了，我也该回家一心一意准备我的考试了。”

　　“好，我相信你，你自己注意安全。”上次的“小会事件”，韩焓仍然对妈妈只字未提，不然无论如何，妈妈也不会同意让韩焓陪陈宥柒回浙江面试的。

　　在外面哼了一首王菲的《人间》，陈宥柒就出来了。看他的神情，表现得应该不错。

　　“今晚想吃什么菜，我提前跟小姑说一声。”

　　韩焓还真的用心在想。

　　“秋葵，你不是说你给我种的秋葵都成熟了吗？”

　　陈宥柒以为她要说个什么珍馐玉盘出来，结果惦记着那一株小秋葵。“那也得再买点啊，这么点儿，可能就够你一个人吃的。”

　　陈宥柒小姑收到信息后，立刻带着念一去了菜市场。得好好犒劳一下我辛苦找工作的侄子，想必这几天忙着考试面试，都没好好吃一顿饭。

　　然而陈宥柒并没有告诉他小姑，韩焓来了。他想给詹念一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会给她小姑带去什么。

　　韩焓也跟陈宥柒在超市里张罗着带回家的零食和像样的礼物。两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新奇的体验中。以前总爱看男女主角为了搞定双方父母，使尽浑身解数提前准备。终于轮到自己去尝试了。有些战战兢兢，但是又很刺激。

　　詹念一也想哥哥了，虽然陈宥柒在家的时候没好好跟他说过话，觉得哥哥这也不好，那儿也不靠谱，但即便再不好，他还是自己的哥哥。几乎都是如此，哪怕是死对头一般的韩子淇跟韩子虹，隔个三五天看不见对方，都会问的。只是嘴巴上还是不承认想对方。

　　“妈妈，我看见哥了！”

　　詹念一赶紧从卧室冲下楼去。陈宥柒小姑切土豆丝的刀在砧板上跳得也更欢快了些。詹念一在楼梯口抱住了哥哥的大腿，哥哥说有一个超级大礼物要带给她。“3 2 1.”

　　“念一。”这个礼物在她睁开眼后蹲在了她面前。

　　“哥，你干嘛让韩焓姐姐提那么重的水果，你为什么不帮她提？”陈宥柒感叹女人变脸比天气变化还快这个总结也适用于小女孩。

　　上楼的一路，詹念一拉着韩焓的手就没松开过。直到进门换鞋，她才放开韩焓的手去给韩焓拿拖鞋。“回来啦？”念一妈妈在厨房问。

　　“妈妈，你看，哥哥把韩焓姐姐也带来啦！”

　　厨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念一妈妈拿着不锈钢蒸锅盖子的手抖了一下，盖子掉到了盛土豆丝的盆上。她把两个天然气灶都关掉，脱了围裙。

　　“阿姨你好。”韩焓走到厨房门口主动和她打招呼。虽然云雾缭绕，但韩焓把她脸上用油漆也遮不住的愤怒看得一清二楚。

　　“你好。”她边往客厅走边在被她揉成一团的围裙上擦着手。韩焓被那一句来自西伯利亚高寒地区的“你好”冻在了厨房门口。

　　“陈宥柒你到我卧室来。”这一阵阴风来得实在太突然，吹得房间里的三个青少年摸不着头脑。

　　陈宥柒跟着进了屋，小姑背对着他，肩膀的耸动的频率逐渐加快。

　　“陈宥柒，我觉得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照顾了你五六年，抚养你上完了大学，我又照顾了你奶奶七八年，我一个女人撑了这个家十年，我觉得我责任义务都尽了，该做的都做了。我也有我自己的家庭啊，你小姑父一个人在杭州挣钱，我不担心吗？我不想去陪他吗？做人要有点良心啊。我是为了照顾你奶奶，所以才一直没走。我为了这一家人过得好，都愿意让詹念一在这里上学，不去杭州。你就真的没有一点点愧疚吗？”

　　陈宥柒低着头，直到鼻涕快忍不住的时候才抬起来。

　　“你毕业后让你在当地好好当个老师，你不同意，非要去上海，想去大城市闯一闯，我拦不住你，你也去了。现在自己回来了，在家都游手好闲大半年了，也该去找工作了。我不可能养你一辈子，我也养不起啊。”

　　他们忘了关门。或许是故意不关门。韩焓还是站在厨房门口没动，念一开着电视，眼睛却看着手里的遥控器，时而看看韩焓。

　　“我以为你这几天忙着去找工作，去考试，面试，还担心你怕是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结果你那么潇洒，找她谈恋爱去了。我不管你跟谁谈恋爱，我也管不了。

　　反正我也提醒过你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也不会听。我是不会伺候你们的啊，明天我就带着詹念一去杭州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语速会越来越快，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你要是真没良心，那你就别管你奶奶，出去跟她玩就是了，只要你玩得起。我就当白养了你几年。”睫毛膏被泪水晕到了鼻翼，陈宥柒看不清她小姑哭花的妆之下还有多少愤怒和委屈。他只是不停地擤鼻涕，把眼镜取下来擦完泪后又戴上。

　　韩焓一直没听到陈宥柒的声音。不谈为她捍卫什么，是心里对他小姑有多大的亏欠，让他理屈词穷到一句自我辩护都说不出口。在自己还喘得过气之前，韩焓从詹念一膝盖旁边拎起自己的包，踩上鞋推门而去。

　　詹念一被吓得不知道该叫谁，在沙发上哭了起来。陈宥柒站在那儿始终一言不发。他小姑把从期望之巅坠到失望之谷的剧痛宣泄释放得差不多之后，扔掉自己手里那一团抹过眼泪擦过鼻涕的纸，绕过陈宥柒去了洗手间。

　　然后用干干净净的脸去安抚自己的女儿：没事，妈妈就是心情不好，想你爸爸了，明天见到你爸爸就好了。也不在意屋里少了一个人。

　　即便几乎是被扫地出门，韩焓还是期待在她踏出那栋楼之前，陈宥柒会追上她。然而陈宥柒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是否真的丧尽天良的扪心自问中。直到可能她小姑想起来自己也是一个女儿的妈妈，才说了一句，“你把人家带到这里来，至少要保证人家能安全回去，天黑了容易出事，还是该你负责。”陈宥柒才走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的就是一件丧尽天良的事。

　　昨天才对着自己和神灵发誓，要照顾、疼惜韩焓，要守护她，不让他受半分委屈。而现在自己就是带给她痛苦的罪魁祸首。看来他只有那样说的勇气，并没有勇气那样做。

　　瓯江边找了一圈，塔山大桥，景云、太鹤大桥都找了一遍，陈宥柒跑得胃痛了。陈宥柒知道，就算他把手机打到没电，韩焓也是不会接电话的。蹲在荧光粼粼的江边，陈宥柒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做梦，但这一次他好想快点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他在梦里已经精疲力尽了。

　　那个梦中，小姑和韩焓拿着鲜花在等他，仰望他。现实中，两个女人留给他的，是失望而去的背影。

　　人生如梦，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在人生里偶尔做梦，还是长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