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宥柒面试通过了。

　　但他没有接受那一份工作。然而他现在的工作，却是因为那一次面试得来的。

　　那次面试的地点是在一个写字楼的第3层，那天面试结束后，他去楼上洗手间上了个厕所，因为面试办公室那一层的洗手间正在维修。四楼大多是一些教育辅导机构、兴趣班。陈宥柒上完厕所出来，走过去瞧了瞧，正好看到了一个私立小学的英语老师招聘广告，于是拍了照保存。后来在没有韩焓的消息的一个月里，陈宥柒就通过了那个私立学校的笔试和面试，成为了他想成为的英语老师。

　　而韩焓在那一个月里，又回到了此前心无旁骛看书、练题的状态，在备考雅思的路上摸爬滚打。然后在雅思口试的前三天，去那个科室做了激光手术。人一旦有了某个心愿，只要一直记挂着，终会实现它，只是早晚的问题。

　　李柔瑶在电话里对韩焓的这一决定的点评是：好你个韩焓，花起钱来原来比我狠多了。真是深谋远虑有格局的女人，钱都花在了刀刃上，难怪你平时一副不屑于买化妆品的样子。

　　韩焓说她是谬赞了。不在意化妆是本性，可谓有史以来；做激光是一时兴起，也就是这几个月生发的念头。之前是想为悦己者，陈宥柒激光，最后真的决定让激光打到脸上的，是对自己容颜姣好无瑕的期待。韩焓更爱自己了。

　　陈宥柒看到做过激光后的韩焓，是十一月二十六号，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差不多五个月。心若幽谷地对窗而坐，翻译了一个月，韩焓中译版的《THE ANNE OF GREEN GABLES》也有了一半的篇幅。

　　还得感谢陈宥柒，给了她一个隔绝他的理由，让韩焓最终是完全与自己相处。就像整个八月，没有半点韩焓的消息，陈宥柒最终是落实了自己想要的工作。所以，谈恋爱到底是阻碍了两个人的发展，还是刺激、促进了双方的进步？

　　刚好那几天乌镇戏剧节，韩焓和陈宥柒约定在西栅入口见面。韩焓比约定时间提前到了一个小时，她想自己先去周围走走。

　　到这里不遇上下雨是稀奇，可如果没有在乌镇街道上撑伞看雨，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陈宥柒还没叫韩焓的时候，韩焓就已经看到他了。

　　等他走过来，韩焓故意把伞打得很低，因为她觉得这种重逢很陌生，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和表情去开始这个主题。更不知道如何顺其自然。只是当他的脚步在自己脚尖前面停下来，她稍作停顿，等他调整呼吸，就算是说了开场白，然后在伞下转身，朝着检票口走去。

　　一直等走过了两三个拱桥，陈宥柒买了水，拧开瓶盖后把水递给韩焓，他们才开始说话。

　　“你第二天就直接回重庆了吗？有人陪你去沙坪坝考试吗？考完就去浦东实习很累吧？有同事替你不平吗？回学校后一切还顺利吗？拿到offer了吧？”

　　“你自己在学校附近租房住了吧？小姑现在应该不念叨你了。私立学校工作压力应该很大吧？合同签了几年？”

　　这些他们都没问。

　　一个不敢问，一个不想问。

　　“上海现在应该很冷了吧？”

　　“嗯。”

　　韩焓的回答比那天两度的上海还冷。陈宥柒怕受不住再一哆嗦，安安静静跟在伞后看舟上的船夫摇桨。

　　新时代独立女性韩焓在熙熙攘攘的巷子里用力往前挤，陈宥柒每次想在她放下伞插缝钻过人群的时候给她挡几秒钟雨，但是她敏捷得没有给陈宥柒一次那样做的机会。若是对他的保护和疼爱还有一丝期待和依赖，她都会回个头，或者在挤进人群中时故意做出挤不过去的样子，等他来从前面拉一把，或者从后面推一下。

　　韩焓在书里看到过好多坠入爱河的男女，在和恋人分离的日子里，茶饭不思人憔悴。因为人就是不能像树一样，不管它见过谁，谁在它生命中的某几天，或者某段时间停留过，它该在春天抽芽就抽芽，夏天蓊郁就蓊郁，秋天落叶就落叶，冬天凋零就凋零，都是一如既往地独自经世。

　　人就不行，人一旦被另一个人改变过常态，比如一日三餐，比如起床睡觉，体会过陪伴，就会忘记，孤独，才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常态。

　　但是韩焓没有。她只是努力这样做作过。因为她没有坠入，只是在爱河里舀了一口水喝。

　　一清二白，光明正大。陈宥柒觉得和韩焓之间从来没有这么遥远过。连最后一点连着的藕丝，好像都没有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给她撑伞、帮她背书包的权利，不知道韩焓什么时候收回了别人都靠不近她唯有他可以的特权。

　　他现在和那些人一样，面对的都是一个脸上没有喜忧、说话没有温度的人，可他并不愿承认这一点。他宁愿相信韩焓还在生他的气。

　　走到草木本色染坊，韩焓在一个门槛上坐了下来，陈宥柒以为她和旁边那几个架好摄像机的人一样，在等前面那些搔首弄姿的游客走开，拍几张“本色”的染坊照片。后来看她把一直放在衣服兜兜里的左手拿出来，放在了小腹上，他才反应过来。四五个月，足以让他忘记这个细节。所以严歌苓说，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

　　他倒回去排队买了一杯热花茶，双手伸到伞下递给她。她说：“谢谢。”

　　不是小气不礼貌，陈宥柒怕说完“不用谢”，他没有勇气陪韩焓继续往前面走下去。去乌镇邮局买了明信片后，韩焓实在不想再往里走了。陈宥柒拿着手机地图说还有一半的景点没有看。伞下的韩焓没有回答，但陈宥柒已经对自己刚才的话感到后悔了。

　　沿着步行栈道往2号景区出入口走，韩焓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他喜出望外。又有些惊慌。因为他没有提前做好这里的美食攻略，赶紧在各大旅游信息分享网站上查找。

　　“吃这个不太实惠，而且还不一定好吃。东栅那边走过去又有点远。”

　　“便利店到处都有，来乌镇还吃这个真是奢侈......”

　　离开了人多的地方，韩焓的疼痛也随着心情的放松缓和了许多。她开始在前面主动跟陈宥柒说起话来。

　　“念一十月份的时候，悄悄用她妈妈的手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她问我国庆节能不能去看她。那时候我在浦东实习，国庆节刚好排了我的班，所以跟她说去不了，只好给她寄了一封信去。结果后来收到了她妈妈的短信，说信念一收到了，她很开心，让我有时间去家里玩。”

　　“哦，他们没跟我提起过。”

　　这不是陈宥柒专心和她讲话的状态。

　　韩焓带着伞转过身去，伞上的雨飞旋到了陈宥柒的镜片上。他还在信息海洋里打捞，被韩焓突然的直视吓了一跳。

　　其实韩焓并不在乎吃什么，可以说，即使是他点了几个不合胃口的菜，也完全可以理解。然而陈宥柒旅游的习惯始终还是跟她不同，即便是上次在决定先去千丝岩还是石门洞的时候，韩焓已经明确地提醒过他，她不喜欢有这样出行的过程。

　　而人和人是否相处得来，相处得长久，很大程度上，不就是看大大小小的习惯能不能兼容吗？既然双方都没有在这个习惯上达成一致，做出让步，那么只能自己迁就自己的习惯。

　　不管外部世界怎么变，习惯这个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就像有的人在隔离的大半年时间里，早睡早起、每天锻炼一小时的口号天天喊，也只是把喊口号变成了一种习惯。如果陈宥柒没有在韩焓面前重现那个习惯，或许她还会再思考、再犹豫一会儿。但念头早在一两个月前就生起，又一直没有消退的意思，早晚，都要说的。

　　韩焓带着他到一个温馨的阶梯咖啡馆里坐下。

　　“您好，两杯热的泡泡牛奶。”

　　“你这个习惯还是没变。”

　　“你爱抖腿的习惯还是没变。”

　　陈宥柒立即让腿停了下来。韩焓淡淡地笑笑。

　　连笑也那么冰冷。陈宥柒不敢再看韩焓的眼睛。他急需要找到一个地方停放目光：圆木舞台。

　　歌手拿着吉他开始唱歌。

　　韩焓知道陈宥柒是在强迫他自己认真听歌。这样可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不转头，不说话。长发及腰的女生唱的是《旅行的意义》，韩焓倒是听着听着入了神。

　　勉强说出你为我寄出的每一封信

　　都是你离开的原因

　　你离开我

　　就是旅行的意义

　　“这首歌你也会唱啊？”他把头转过来，说完又转回去看歌手弹完最后的尾声。

　　韩焓回过神来，陈宥柒的问题提醒了她，好像又可以做点什么。“会，还挺喜欢这首歌的。”

　　“我唱一次给你听吧。”

　　陈宥柒思路鲜少跟上过韩焓，向来也拦不住她。

　　韩焓没有把刚才那首歌再唱一遍，她临时和那位歌手说好，唱《人间》。上次在陈宥柒面前哼，是纯粹地享受歌的曲调，这次，她用心把词唱给他听：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

　　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所以你

　　一脸无辜

　　不代表你懵懂

　　韩焓和长发女歌手配合得很好，前半部分她们是看着对方唱的。到了副歌，韩焓看向了双肘放在桌上的陈宥柒，女歌手专注于自己的吉他，偶尔也看看观众。

　　但愿你留下每一滴泪

　　都让人感动

　　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

　　不会一场空

　　吉他声停了。因为韩焓停了。

　　女歌手也不慌，手依然放在弦上，微笑着等韩焓。韩焓把麦克风放回嘴边：

　　天大地大

　　世界比你想象中朦胧

　　我不忍心再欺哄

　　但愿你听得懂

　　但愿你会懂

　　该何去何从

　　观众似乎都以为是歌里原本就有的间奏，对这个完全符合乌镇气质的表演给予了掌声。只有女歌手和陈宥柒听见了故事。

　　陈宥柒想等韩焓下台回到他座位对面后，鼓起勇气跟她说，他不想懂该何去何从，他宁愿听她的欺哄。但韩焓唱完，跟女歌手拥抱后，从那边下台离开了咖啡馆。

　　跟不上，拦不住，追不到。

　　好像开始和结束，都是这么措手不及。韩焓就是觉得对他有些不公平。

　　没关系，他做不到的，时间都会帮他做到的。

　　陈宥柒跟私立学校合同只签了一年。他想万一韩焓留学回来后不想在江浙沪，他随时可以和她去她想去的城市。他从乌镇回去后，第二天上班就去了学校的人事部，和他们重签了一份四年的合同。他把自己交给工作和时间。

　　时间真的很奇妙，那天十一月二十六号，一年前，陈宥柒刚加上韩焓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