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哪里？”

　　“看个日出。”

　　牧羊人并没有停在野战俱乐部门口，而是顺着盘山路上了山。不到半刻，就到了白守山下的停车场。将大衣脱下披在我身上，他只剩了件单薄的衬衫。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向山顶走去。只当是任性地做了一场渴望许久的美梦，我决定暂时抛开现实的一切，仅随心中所愿。

　　“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么？”

　　“天快亮了。”

　　天空突然暗下来，世界归为一片沉寂。我暗自忖度，喃喃自语，并未期待过有谁回复。太久了，久到我早已适应了无边无尽的黑暗。而如今，竟有少年打马而归，将我一池死水扰起层层涟漪。我仰头询问，他便俯首回复。他肌肤似雪若玉，薄唇如故。顷刻间，我跌进他勾魂摄魄的幽瞳，鬼使神差，在他的唇间蜻蜓点水而过。他似笑非笑地揽过我的脖颈，狠狠地想要将我捏碎般回应着。刹那间，太阳越过了山头，万道朝霞照亮天地，投射进我九幽之下的内心。直至呼吸即将停滞，意识模糊漂远，他终于放开了我。一双眸子从炽热归于冷冽，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再次凭栏远眺。他的剪影，忽明忽暗，多情亦无情，在日出红映的山间，镶上了耀眼的金边。而我在朝霞漫天中如梦初醒，又似往生轮回，惘然若失。

　　1

　　“最近学业怎么样？”

　　“学业？”

　　我从《细雪》中抬起头，迷惑地看向纪繁，像是看外星人，一脸“我是谁”、“你是在问我么”的表情。我恍惚觉得纪繁的鼻尖有些上翘，竟显现出一丝学霸附体的俏皮。

　　“对啊，不出意外应该是要交付第一次小组作业了吧，让我猜猜，你是负责写解释说明的？”

　　“嗯哼？！才不是！？那部分是纪诺来做！！”

　　“哦。”

　　“我们是全组分别设计，又一起讨论得出最终方案的，最后一个人汇总出主题板。不过，你说的没错，我一开始确实解释说明的文字过多，但大家都表示我有考虑到功能方面，这一点很难得。”

　　我一脸不服气，情急之下，不小心提到了忌讳的人名。纪繁脸色有一瞬间的失常，但很快恢复平静。总体来说，我在纪繁的世界里是可以无法无天的，偶尔横冲直撞，也从没在怕。我知道他从未真正厌烦过我，即使是因为“那件事”绝交的一年，我也非常清楚，我们那艘坚固的小船绝没可能翻掉。虽然，我已认命，细水流长的感情已没可能升华为爱恋，但这份友谊，还是与他人有别，它拥有奇妙的排他性。这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他每次见到林凡与我一起会莫名地怒火中烧。但我知道，他唯一的逆鳞，是纪诺。意识到自己信口开河惹了祸，我迅速整理思路，小心翼翼地接茬回答前面的问题。本想解释下和纪诺同组纯属意外，可这样很可能越描越黑，显得自己是刻意隐瞒。但天地良心，我真的是因为彻底无视了纪诺，才没把这个人这件事放在心上。对我来说，除了极个别的几个人，全世界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轮廓，如果没有特殊需要，甚至连面目眉眼都不会临时存储在脑子里。我滴溜着眼珠，时刻关注着纪繁表情的变化。尝试着将“天”继续聊下去，我拿出手机，给纪繁看那天拍的林凡粗略打完的主题板草图的照片。

　　“一年级还有这号人物？艾浅要有危机意识了。”

　　“嗯哼。”

　　我这次学乖了，没有说是出自谁人之手，还好纪繁对此也没有兴趣，并没有追问，接过手机，双指时而放大时而缩小地看着照片。

　　“依照惯例，下周的工艺课作业应该就是制作你们这次设计作业的成品。要不要，一起去选合适的面料？”

　　“好啊！你今天也准备顺便取预选赛的料子么？早上看你在整理小样。”

　　“我先给你大概讲讲选料的流程。首先，是选取大量的面料小样拿回来筛选。要不然，手提登机箱，能装多少？上次要是你有仔细观察，就不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了。”

　　接过纪繁递回给我的手机，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纪繁则提溜起眼角，抱臂看着我。哎，纪繁就是这样。一说到正事，就摆起了说教的架势，还不正常好好教，总是一副“你之前如果仔细观察过，就不会怎样怎样了”的嘴脸。像现在这种话的弦外之音就是在指责我上次随他去面料市场没有留心——店家老板给到他的小样，上面应该有一些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补救了，我努力回忆了脑子里有关那天的所有片段，一点线索都没有。我吃瘪不语，他则一脸胜利。

　　2

　　“先帮你选料子。”

　　“我需要一份浅灰色的防水面料，一份粉色的纯棉面料，一份魔术贴面料，还要牛皮、金属环、卡扣……”

　　“停停停，一样样来。”

　　我们俩儿坐着公交车，来到面料市场。

　　“这家档口是之前陈老师订过防水面料的，这边是小样色卡，有时候不同批次出品的面料会略微有色差，你先在色卡里选好自己需要的颜色，后面还要再取一次样布，确定颜色OK，再走大货。”

　　纪繁走到一家档口前，拿起一份挂在档口墙上的面料样卡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样卡，用手摸着布料，仔细查看。样卡大概有32开大小，上面订着20多种颜色的面料小样，每个小样旁边，是色号编码。

　　“要是做围裙的话，不仅需要防水还要防油吧，防火应该不需要？这些从表面上无法确认的细节，都要和老板询问清楚，不同效果的面料都要带回去一些，分别做一下检测，也能直观地感受到不同材质面料的不同质感，多做积累。色卡title一定要记录详细。今天时间还来得及，你尝试下自己和老板沟通下。”

　　我怯生生地走进档口。档口内琳琅满目，每面墙，从底部一直到棚顶，层层叠叠挂满了面料样卡。老板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嗦粉一边看着电视剧。电脑中不时传来“臣妾做不到啊”的声音。

　　“老板您好，请问防水防油的面料色卡，主要有哪些？”

　　“左侧那面墙都是防水防油的。”

　　“哦，好的，谢谢老板。”

　　我捏着色卡的双手浸满了汗，声音由于紧张略微颤抖。老板则眼皮都没抬一下，爽快地回复了我，继续津津有味地嗦着碗里的酸辣粉。我回头瞄了一眼档口外的纪繁，只见他正专注地刷着手机，没有丝毫打算进来帮忙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自己走向档口里侧靠左边的那面墙前，在身高允许的范围内，挑选着合适的色卡。

　　斜纹的、带暗花的、光面的、加厚的、超薄的......挑选面料真的是个体力活，即使是纯色面料，也是花样繁多，选了小10分钟，就选了20多份小样。

　　“老板我要这些，帮忙开一下单。”

　　“好嘞。”

　　“这是我们店的名片，后面你确定了，直接给我给打电话，我给你邮寄样布，就不用特意跑了，微信电话同号，面料小样搞不清楚成分的，直接拍编码给我，我抽空回复。”

　　“好的，谢谢老板。”

　　再次走回老板面前，他已经嗦完了粉，正坐在椅子上剔牙追剧，听见我言语，丢了牙签，用挂在桌子角的擦手巾抹了两把手，去身后抓塑料袋。我笑着接过老板递过来的手提袋，收好了老板的名片。

　　“OK啦！”

　　“下次，让老板把名片和面料小样订在一起，东西多了，容易弄乱。”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我走出档口，回到纪繁面前。在他眼皮子底下，自豪地晃荡着一袋子战略品。收获了一次愉快的选料经验，感到心里美滋滋的，步伐也随之愈发轻盈了。纪繁怔怔地推开我晃荡在他眼前的手提袋，顺着他的目光，我注意到了那个携着个妙龄女郎的中年男子。

　　2

　　纪明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挽着他胳膊的女子，从年龄看，怎么也不可能是纪诺的妈。我怀着众多疑惑，紧跟在纪繁身后，随着纪明远走出了面料市场，穿过喧闹的街市，进入了散发着恶臭的城中村。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烂命一条，脑袋掉了就是个碗大的疤。”

　　“呦，孟凡，算你脖子硬，就是不知道你这“种”随不随你？”

　　“放开我！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从不远处传来，我四处张望，最终目光锁定在农民房二层的阳台。只见一个双臂刺青的男人，一手抓着女孩的头发，一手摁着她的肩膀，准备将她往下推。

　　“没必要，没必要这样！快停手！”

　　前面的纪明远抛下旁边的女子，突然加速，大声吆喝着，挤进了围观的人群。这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瞳孔紧缩、泪眼模糊的女孩。我极度恐惧地回头看纪繁，他也紧锁着眉头，紧盯着孟嫣然。我们一前一后，探身挤过人墙。不一会儿，纪明远便出现在了二楼，命刺青男放了手，将孟嫣然拉回了室内。

　　“艹，老不羞！让开！”

　　刚随纪明远而来的妙龄女郎先行从农民房中走出，啐了一口痰，遇到看热闹的人群，横眉怒目地推搡出一条出路。

　　“你放开我！放开！孟凡，你是畜生！”

　　突然间，撕心裂肺的叫喊、哭泣、咒骂声一股脑地从农民房中传出。纪繁健步冲了出去。待我冲到二楼，孟嫣然已经被包裹严实，惊恐地缩在纪繁怀中抽泣。而被掀倒在地的纪明远，正赤裸着上身，慌乱地系着裤腰带。沙发上的孟凡，则置身事外地继续喝着酒。

　　“报警！”

　　纪繁目光如炬地向门口愣住的我大吼。眼看着刺青男丢了烟头，骂骂咧咧地向我扑来，我慌乱地冲下狭窄的楼道，手脚并用地挤进人群，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110。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了农名房的具体位置。

　　直到回到宿舍，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我整个人都蒙的。如何去的警察局，如何做的笔录统统记不清。只有孟嫣然的那句“说出去，我们就一起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能感觉到，纪繁虽表现得波澜不惊，但从回来，艾浅几次三番和他搭话，他不是愣神没反应，就是鸡同鸭讲的回应。

　　后来，我是从林凡那里得知，纪明远被判了刑，具体因何故，纪诺没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早在几年前，纪明远就抛弃了纪诺和他妈。要不是他这次被抓，纪诺都不知道去哪儿向他讨抚养费。虽然，这样看来，纪诺和他妈，也是受害者。但不值得被同情，毕竟是他们也曾是施害的一方。

　　好在，因为这次事件，公检法找到了孟嫣然的亲生母亲，变更了她的抚养权。短暂的风波之后，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笑颜。那天的事，就这样消失殆尽，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改变着，就好像太平洋彼岸的蝴蝶轻飘飘地挥动了一下翅膀，未来正失控地扑面而来。

　　3

　　八点整，穿过操场走向教学楼，刚好踩着铃声进入教室。已经占领了阶梯教室居中的五个位置的顾伯尼，对着我疯狂地挥舞着小手。我选了最左边的位置坐下。下了早操的林凡、纪诺、孟嫣然陆续将其余空位填满。

　　“吃早饭了么？趁Kevin还没到，快喝点，早上大课要两个小时，课间我们再去买面包。”

　　顾伯尼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一盒牛奶，戳好了吸管递给孟嫣然。孟嫣然满心感激地接过牛奶吸了起来。

　　“早上好呀！”

　　“赶紧复习下主题板的解说词，别一会儿上了台出洋相。”

　　顾伯尼左侧紧挨着的纪诺，刚伸了半个头出来，就被林凡一把揪了回去。林凡拉过主题板，斜着头等着和纪诺最后核对一次流程。孟嫣然笑眯眯地对着纪诺吐了吐舌头，纪诺终于恋恋不舍地转头和林凡核对。我和纪繁一如既往地对待她，估计这让孟嫣然格外感激。好像没受到任何影响，她继续享受着高中生活。我的心情也随她放晴。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尽情生活，就像上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周末过得怎么样啊？没有熬夜抱佛脚的小组吧！”

　　“是日日熬夜赶作业！”

　　“人人熬夜到天明啊！！！”

　　“贺老师就是魔鬼！”

　　……

　　教室里巨浪滔天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相信大家都有用心完成，现在从第一组开始汇报！”

　　因为是小组作业成果展示课，Kevin只有艾浅一人随从。言毕，Kevin走下讲台，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坐下。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轮到了纪诺上台。因为太紧张，上台时，还不小心被台阶绊到，踉跄了一步。林凡带头吹着口哨打趣他，同学们也随着起哄。气氛热闹，总好过鸦雀无声。纪诺走到讲台前，拿好激光笔，点头示意班长可以PPT投屏了。

　　“我们小组的组魂是求同存异，我们五个人性格截然不同，但我们能够相互包容，合作完成各自任务。我们也期待，即使时光流逝，我们都能一路相持，共同成长。以下是我们共同完成的主题板.......”

　　算不上精彩，但中规中矩的解说，同学们给予了同样礼貌的掌声作为回应。回到座位的纪诺，一直垂着头。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遗憾的情愫。也是，换做是我，大家完美的设计，在自己转化成PPT之后，归于平庸，也会提不起精神。林凡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没有安慰更没有虚伪的鼓励。纪诺却生气地甩掉了林凡拍在他肩上的手，一个人低头扣着自己的手指。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早就知道纪诺会因此受到内心的谴责，故意让他做成果汇总以及展示解说？

　　4

　　“我和嫣然要去买面包，你们要不要一起？”

　　“嘿，走哇！”

　　“不想去。”

　　“那你也闪闪，我出去。”

　　下了大课，顾伯尼见纪诺一脸黑线、故作深沉，提议一起去放风。林凡踢着纪诺的小腿肚，示意从他那边跟着顾伯尼一起出。纪诺没抬屁股也没抬眼，低头用圆珠笔狠狠地在笔记本的方格内页画着圈。林凡继续一下下踢着他的小腿。因为他们差不多都坐在大阶梯的一侧，另一侧坐着好多人，出去更不方便。纪诺不情愿地抬起屁股，收起桌板，给林凡让出了一条出去的路。

　　“我觉得吧，你这次有点太狠了。虽然纪诺一开始对付的嘴脸真的很气人。”

　　“子不教父之过。”

　　买好了面包的我们，倚着楼梯间栏杆，相对站着。顾伯尼瞧着我身旁咬着面包的林凡频频摇头。林凡则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整个红豆面包，又灌了几口矿泉水。

　　“下次保准他老老实实的！”

　　“啧啧啧……兄弟如草芥。嫣然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对你的！毕竟姐妹如衣服！”

　　“嗯！”

　　顾伯尼一脸怜惜地转向孟嫣然，孟嫣然则非常配合地仰着小脸，对着顾伯尼甜甜地笑着。

　　“额...有时候，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真受不了你俩这样的！”

　　“呵，谁也没让你受！知道你喜欢清淡的！走吧，还有两小节文化课呢！”

　　顾伯尼一手搂上孟嫣然的脖子，却在吐出“清淡”二字的时候瞥了我一眼？！林凡翻了个白眼，一脸被腻住的齁相。就这样，我们在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攻击中，朝着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