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撞到哪里！？”

　　已经旋进黑洞的身体，被人一把提起，我伏在温泉边猛烈地咳嗽着。被一只手掌覆上后脑，传来一阵刺痛，我咧嘴“嘶”了一声。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刚碰触到冰凉凉的指尖，我便自觉地移开。而纪繁似是不在意，像是确认了我确是磕到后脑，一把将我从温泉里捞起，扯下一旁的浴巾将我裹了个严实。

　　十分钟后，我便坐在了救护车里，被几个护士团团围住，测试着各种生命体征，吸着氧。折腾到急诊，又是颅脑CT扫描，又是脑彩超、脑电图，全套下来，已是深夜。必要这么夸张吗？我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而纪繁则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我，生怕我突发异常。

　　时光好像退回到十五年前，他也是如此环抱双臂坐在我的病床旁。病房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我歪头看向他，他白天的痞气全无，又恢复到那张我熟悉的扑克脸。只不过这次他没有躲闪，淡然而笃定地盯着我看。我们终究不再是少年，褪去稚气与胆怯，变得稳重而坚韧。

　　“结果出来了，没有异常，这几天回去注意休息。你们是现在走，还是住院一天？”

　　“不住。”

　　负责的护士，拿着报告进来。纪繁接过报告，似是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考虑到一早我还要清点学生人数，我决定立刻返回。裹紧外套，在凉风中站了许久，也没有一辆出租车出现。

　　“上车。”

　　一辆牧羊人停在我面前。我拉开后座的门，蹭到他身后的位置。不知道他哪里搞来的车，明明来时，他也坐的救护车。本以为此次相遇只是巧合的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是他精心选择了在此刻出现。

　　1

　　“我的兄弟姐妹”增加一条微信消息。

　　“大家不要忘记，今晚7点，大食堂集合！”

　　——bony

　　“是组会，不是茶话会，纪诺你带这么多零食干什么！？”

　　“剩下的我带回宿舍吃，种类多，好选择嘛！”

　　顾伯尼抱着五瓶矿泉水，后面跟着孟嫣然。纪诺人模狗样地给孟嫣然拉开椅子，又客气地给顾伯尼也把椅子拉好。食堂餐桌上平铺着5张形态各异、简直可称之为天差地别的主题板。

　　“纪诺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交一张纯文字的主题板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这是手抄报么！你怎么不直接打印一张A4！？”

　　“Kevin没规定主题板的形式吧？我就觉得我这个既新颖又别致！”

　　顾伯尼首先向纪诺开炮。我猜测纪诺考职高只不过是因为文化课成绩实在太差，说他对服装感兴趣，我是不信的。设计课上，经常回头回脑。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模特小姐姐，估计连Kevin讲没讲过主题板都搞不清楚。何况作业催得急，也来不及查资料，索性破罐子破摔。纪诺心里对自己的主题板是怎么来的，应该是非常了然，只是嘴上就从来不是个服软的主儿，他就是这样，总要给自己的行为冠上一个光鲜靓丽的头衔。说到底，就因为是集体作业，像他这样把自己当龙套的大有人在，总想着，反正最后也不会真的指望自己，所以才马马虎虎、应付了事。

　　“你！？”

　　“嫣然，你这个粉色梦幻款...嗯，还不错！”

　　顾伯尼涨红了脸剑拔弩张地作势要开声讨会。其实，所有人都看穿了纪诺无耻的心思。我属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孟嫣然属于从不当面与人难堪。难得今天，林凡想做“和平大使”，他正拿着嫣然的主题板佯装研究。但在这之前，他竟瞄了一眼我的主题板？我可是有认真地查找资料！只是想要表达的内容太多，怕用视觉效果展现，你们看不懂！不得已才使用了大段的文字对面料材质进行了详细描述而已！我有规规矩矩地按照主题板的元素一一陈列！一番自我建设之后，我回瞪了林凡一眼。

　　“嫣然这个也不行，完全就是女性化的一件围裙，完全没考虑我们组的男生，再说也太多蕾丝，穿着这样的围裙，没办法干活，太没有实用性了！”

　　“得得得！谁的主题板你都半个眼睛瞧不上，那还要我们各自回去做什么主题板，你组长大人自己决定就好了！”

　　顾伯尼紧缩着眉头，从林凡手中捞过孟嫣然的主题板，连珠炮似的评论了一通。纪诺的火气一瞬间被拱起来。难道在他心中，孟嫣然是个认认真真做作业的人？

　　“不不不，bony的评价非常中肯，我只想着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设计了，没考虑到男生，最重要的是忽视了实用性。”

　　“我觉得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这个配色很舒服，虽然表面上是使用了粉黑这种非常女性化的配色方案，但是嫣然选择的是低饱和的粉，和大面积的浅灰，无论男女穿在身上都不会特别的违和，是非常具有烂漫色彩的颜色搭配。”

　　孟嫣然吐舌头扮可爱，想要打圆场，于我意料之中。但林凡的发言着实令我意外。我第一次主动看向对面的这个男生。

　　五张主题板，一眼就可以看出，林凡的最为出色，方案详尽完整，视觉效果张弛有度，简直是美观和实用性的完美结合，很难想象这是一两个晚上完成的。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虽然平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说话也没个正形，但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到每个人身上的闪光点，并作出客观而理性的评价。反观顾伯尼，鲜少看到每张主题板的优点，一上来就只看到缺陷，行事过于小家子气，即便是就事论事，也过于个人英雄主义，打击每个组员的积极性不说，过于情绪化的表达，极容易造成组员的分崩离析，一来浪费时间，二来也得不出个什么统一方案。但我也没有资格瞧不上顾伯尼的做派。我虽表面和善，但也心知肚明，自己和顾伯尼半斤八两，也算是殊途同归。和纪诺这种人生来有沟，也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求同存异的探讨中。换作是我，会直接选林凡的主题板，耗时大概5分钟，然后再花费5分钟分配各自接下来的任务，10分钟就可以散会走人。

　　“就是啊，我们嫣然的美感那可是天生的。”

　　“没有没有，我这是歪打正着，林凡你这大手笔啊，不愧是Kevin的外甥，看来遗传基因这东西确实不可小觑。”

　　纪诺挺直了腰板，虽然还环抱着双臂，但总算努努嘴，火气熄了大半。顾伯尼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一番言辞略显尴尬，便坐下来，涨红了脸，开始猛灌矿泉水，不再言语。孟嫣然则一手搭在顾伯尼的胳膊上随意捏着，一手拿着林凡的主题板，仔细端详。

　　“确实，我也觉得林凡这个主题板是这五份当中最优秀的。”

　　我只是想快速引导大家选择林凡的主题板，结束这次愚蠢也不愉快的组会。没成想，林凡这厮竟开始沾沾自喜，身体非常诚实地颠起了二郎腿。

　　“顾伯尼的这个Y型背带的设计非常新颖，一改围裙绑带的传统设计，采用英国绅士Y型皮质背带连接布艺围裙非常美观，同时又考虑了裁缝作业的方便实用，将Y型背带原本用于连接的夹扣改良成不易脱落且单手可以操作的卡扣，与围裙上的圆环配合使用，相得益彰。”

　　“确实，这个也完美地解决了，绑带在系的过程中，每次系的长短不一样，影响围裙整体廓形的问题，可以很精确地让围裙一直保持在最佳的展示效果。”

　　最开始扫视五张主题板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上了顾伯尼的这个设计，还没来及的表达自己的喜爱，就起了两场火。不知道我这番言论触及了林凡的哪条神经，此时看上去像是一条发春的公狗，对我臭不要脸地摇头尾巴晃。

　　“其实，我考虑的是服装在缩放码过程中的统一性。我们家不仅是成衣生产商，也是桃子网店的供货商，自己也经营着几家网店，常常遇见客人拿到衣服试穿，因为和卖家穿着效果不一致，而给差评的情况。其实，很多时候，是因为绑带的松紧、蝴蝶结的打褶方式不同而导致穿着效果不同，所以，这次我就在想，去掉绑带，换成统一规格的卡扣设计，这样我们在制版过程中，就可以精确控制最佳的穿着效果。”

　　“我想在我的设计中，补充这个卡扣连接背带和主裙部分的设计点。我一直希望找到一种既凉快又防水耐用的面料来制作围裙，既可以满足制作时长期穿着，也能满足设计绘图的防污防水需要。夏天厚重的防水防油污面料，即使在空调房中，也会因为我们自身穿着较少，大面积覆盖皮肤而感觉不适，加上赶制工艺作业，经常需要远超12小时的缝纫裁剪作业，更是难以承受。如果选择亲肤凉快的棉质面料，又会无法在设计绘图时使用。思来想去，我一直无法找到两全的方案，最后考虑到围裙在裁剪时使用时间更长，所以完全舍弃了设计绘图使用围裙这个方向。但如果添加卡扣连接背带和主裙部分这个设计，我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可以一条背带搭配两张主裙，构成一套围裙。一张主裙采用轻薄透气适用于缝纫剪裁等工艺作业使用，另一张主裙采用防水防油污面料适用于设计绘图等情形使用。”

　　“没错，我刚想说，我们所有人的方案中，只有艾笑这份方案，考虑到了穿着体验，非常出色，现在加了这些补充，在材质方面，几乎达到了完美。”

　　顾伯尼因为自己的作品得到了好评终于起死回生，又恢复了往日的热情劲儿。我也受到感染，拿起自己的主题板，急切地表达了起来。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还是在这种集体性活动当中，说罢，自己也恍惚得有些出神。回过神，才发现林凡正一边拍着手，一边眼中满是明星地看着我，这也是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明亮的光。

　　“虽然我的方案兼具了美观和实用性两个方向，但大家的主题板分别在美观、实用以及实际价值等方面，有耀眼的闪光点。我提议，我们以我的主题板为蓝本，添加其他四个主题板的优秀设计点，来共同制作最终的设计方案如何？”

　　“我赞成!”

　　“我举双手赞成！”

　　顾伯尼激动得第一个站起来表态，孟嫣然笑颜如花地举起双手，吐了吐舌头。纪诺撇撇嘴，眼睛瞥向旁边，但也算没有投反对票。我似乎可以预见这将是本届最优秀的课堂作业，感觉内心正升腾起一团火，将迷雾中的青春映得绯红。

　　“别看我，反正都是你们说了算。”

　　“你小子想坐顺风车？”

　　“做梦！你负责记录下我们的最终方案，汇总之后，最终的这个主题板，由你来完成。”

　　“他！我不同意！”

　　“还轮到你不同意？！我同意了吗？！”

　　林凡拿出本子和笔推到纪诺手边。顾伯尼睁大了眼睛，瞬间热血冲冠。纪诺一听这么大个包袱要自己来抗，也立刻跳起来反抗。

　　“这是我们的团队作业，既然你是我们的组员，就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你是我们的组长，自然应带领整组，一起完成作业，缺一个人就不是一个组，我们这次作业的主题是展现组魂，如果有一个组员完全没有参与，何谈组魂，就算作品再出色，从一开始就是不及格。”

　　“可…”

　　林凡一改往日的混世魔王作风，一脸严厉地看着顾伯尼。顾伯尼虽然一肚子委屈，但被林凡的一番理由堵得死死的，一句也说不出口，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我觉得林凡说得对，团队作业就应该人人参与共同完成，而且我相信纪诺可以很好地完成主题板。”

　　“我尽量，结果好不好，我可不管！”

　　“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保留意见，少数服从多数！”

　　“我觉得可以。”

　　孟嫣然将头不经意地搭在顾伯尼的肩膀上，肢体上安抚着她。又将笑眯眯的眼神落在对面的纪诺身上，精神上给他打着气。对此非常受用的纪诺瞬间涨红了脸，展开扣着的手指，接下了林凡递给他的笔和纸。而我见大家都在等着某种决断，就挺身而出，做了最终的陈词。我原本并不关心作业的最终名次，所以谁来做这个主题板，主题板呈现的效果如何，我并无所谓。但此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怀揣着迫切要制作完成的心情，非常期待围裙的成品。

　　“既然我们基本达成统一，现在就来总结下，我最终的想法。”

　　林凡拿起自己的主题板，开始分块详细讲解。我竟不知自己何时何故已站到了他的身后。

　　“首先，主题板的核心，是要确立表达中心，这次这个作业的命题是组魂，那么，我们的组魂是什么呢？我们五人性格形象各异，因为抽签而形成一个小组，在表面这些特征上，我们很难去找到一个共通的元素来代表我们，但通过几次组会的参与以及我们各自拿出的主题板，我们不难发现，我们对待服装的态度是一致的，我们都愿意考虑穿着这件衣服的人的感受，我们认同服装是美观与实用、价值三者的结合，所以，我们的组魂就是求同存异。”

　　“每个字都认识，但根本听不懂！”

　　“前面我都明白，三观一致怎么表现？”

　　纪诺一边记录，一边抱怨，状似头秃。孟嫣然也是同款一头雾水，我听得也是云里雾里。顾伯尼则希望林凡表达得具体一点。单要指望纪诺这个傻子，作业估计会交个白板。

　　“视觉表现上，我们主要表现求同存异就可以了。具体来说，就是我们的同是制作的服装，集美观、实用、价值于一体，视觉表现就是统一的颜色、款式、整体构成，我们的异就是主裙部分，在胸口处，留取一个矩形方块，里面的元素可以自行选择与搭配。”

　　不说则以，每多数一句，就减少一个似懂非懂的群众。此时，我们四人已经彻底放弃挣扎。眼前的林凡，宛若外星人正满嘴吐着奇怪的符号。林凡在视觉表现上是一绝，但语言表达与说明方面见拙。虽然他的主题板可以完美地呈现自己的想法。每个看客，虽感受不同，但都能找到自己的理解，得到自己的答案。而此时，林凡正一脸真诚地看向我们，我们也回报以确实听不懂的真诚回看林凡。最终，林凡懊恼地抓了抓头，只得扯过纪诺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奋笔疾驰，画起了设计草图。

　　映入眼帘的主题板，UI元素是大圆套住一个小的矩形，手头没有颜料，所以只能在大圆外用箭头标注的颜色是粉色，小矩形是浅灰色。大圆具象化为主裙，小矩形具象化为左胸前的口袋。两款粉灰配色对应不同的主裙材质，低饱和的粉色主裙、浅灰口袋对应棉质材料，浅灰主裙、低饱和的粉色口袋对应防水材质。随后，是绘制放大口袋的设计细节，口袋表布对应面料改造细节说明，因为手头没有面料小样，标注了口袋表布需使用整块的魔术贴毛面材质。

　　目睹他行云流水地表现着各种形态材质。此时，正在绘制形态各异的刺绣贴，标注背面材料选择魔术贴的勾面，可直接贴在魔术贴毛面之上。

　　“我认为这个矩形方块，应该采用面料拼贴的形式，口袋的表布使用双层结构，将魔术贴勾面以挂扣形式附着在口袋的表布外侧。”

　　“没错，这样不影响清洗，也能延长魔术贴的使用寿命。”

　　“好！”

　　看得入神，被大家认真完成作业的氛围感染到，似乎全身的兴致都被调动起来，不知不觉就已身在其中。我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口袋细节的位置。林凡起笔在口袋表布上添加了可拆卸魔术贴的细节，并标注了详细的文字说明。我知道这些文字注脚是特意留给纪诺的。

　　“这部分，直接结合顾伯尼的主题板提炼就可以了。”

　　最后是添加顾伯尼的Y型背带作为设计亮点，林凡拿过顾伯尼的主题板，简要地标注了二者的对应索引。整整五页A4纸，外加一张主题板，平铺在桌上，我们五人几乎同时起身，安静地仔细端详。虽然只是潦草的草图，但完整涵盖了一个设计方案的全部要素，灵感、主题方向、要素提取、色彩方案、面料改造、效果图、款式图、工艺说明、设计说明。我很确定，即使连纪诺这种彻彻底底的水货，只要态度端正，就能无功无过地完成主题板。

　　“大功告成！收好了！”

　　林凡把笔隔空丢给纪诺。纪诺虽依旧头大，但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都来得快去得快，从不往心里搁，囫囵个儿收起草稿和五张主题板，又恢复往日的欢脱。

　　“这就散了？”

　　“嫣然，嫣然！别急着走啊！零食拿着，都是你爱吃的啊！林凡！你这个杂碎，给我放下！你膀大腰圆营养过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