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待我醒来时,纪繁已经不在了。我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倚靠在床头上。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来一盒万宝路。学着纪繁的样子,点燃了一支,吸上第一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但我并没有打算就此停手,一口接一口地继续吸着。
“Me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
纪繁曾对吸烟这个事情深恶痛绝过。现如今,可能有太多痛苦的事情等着他去一一解决,所以,吸烟这个事情反倒就没有那么痛苦了。七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全身的细胞全部更新一次。那么十五年呢,更换了整整两轮之后,究竟会变成怎样陌生的模样?就像他不知我什么偷偷地学习了篮球,而我亦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一样。
我喷吐着烟圈,盯着天花板发呆,就这样静静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他应该不会回来了吧?我如是想着。这次,我连要去哪里佯装脆弱都不知道了。
从中午一直呆坐到傍晚,我吸完了整包万宝路,又拉开抽屉,取了第二包出来。室内的光线由明转暗,他还是没有回来。
一阵急促地门铃声响起,我懒得理会。片刻后,有人用钥匙开着门锁,我迷惑地看着门口。
“焯,你这是打算自焚么!”
李铭艺穿过烟雾,抢下了我手中的烟头,碾灭在烟灰缸中,不耐烦地打开了所有窗户和排风。
“喂!你丫的就不能有点骨气么!天涯何处无芳,你就非要在别人家的树上吊死?”
我装作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天花板出神。
“起来!”
李铭艺这次没有顺我心意,一把捞起我,不由分说地往我身上套衣服。
“走!咱不稀罕!”
十分钟后,李铭艺将穿戴整齐的我拎出了纪繁的宿舍。
李铭艺驱车载我在淮海路上飞驰,我打开车窗,任凭凌冽的晚风割在我的脸上,我用力地捶打着像灌了铅一样重的脑袋,缓解着头痛。
“你寒假先住我这儿,你给我老实点!”
我知道他是怕我一个人伤心过度、气绝生亡。这时候,需要说点什么,好让他安心,但我实在是不想说话。索性就随便吧,我不是打定主意决心以一条烂命的姿态生活下去了么?
经过游乐场,那天乘坐过的“摩天轮”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车子驶入了一品公馆。李铭艺还真是赚钱一把好手,在寸土寸金的海明,又是一品公馆。不晓得父亲知道了又会给出怎么评价呢?我站在他客厅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远处川流不息的车流,好像受到了某种打击一样,颓然地垂下了眼。
“心理医生开的药,你有按时吃么?”
“我说有,你会信么?”
“当然。”
“呵呵,心情好的时候会吃,心情糟的时候就不吃,没吃会说吃了,撒谎骗人,最后连自己都信了,就不再吃了。”
李铭艺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那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他。我本以为他会说,“屁,你本来也没病”或者“人生苦短,谁没点疑难杂症”。自大洒脱、玩世不恭,这才是他吧,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同情我的样子?他此时略显遗憾的表情,让我莫名地感到愤怒。虽然,会有这样想法的我,简直是不知好歹。
“你不用这样,我不会自杀的。”
可能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中所想,他习惯性迷离着的眼神突然变得凛冽起来,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又无力反驳,看得出,他的担忧并没有因为我的保证而渐弱,反而更浓重了一些。
我耸耸肩,侧过他,走向沙发,窝了进去。随后,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漫无目的地转起了台。
2
“既然做了,就要做完,收起你的情绪,专业点!”
不想去公司,于是丢了办公室的钥匙给李铭艺,央求他帮我带笔记本电脑回来。在我的再三保证下,他最终批准了我线上办公的申请,但前提是,我必须每周五按时出席每周总结例会。
“劳逸结合”群收到一条新消息。
“我的天,纪总的老婆竟然是大明星孟嫣然?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打死都不敢相信!”
——秀儿
“天,早上还跟我握了手,天,今天不洗手了!”
——咔咔
将群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我拨通了责编小可的电话。
“喂,小可么?我还是不习惯在公司写作,有事电话联系我。还有,我不习惯用微信这种方式收通知,工作事宜请发邮件给我。以后我每周五会参加总结例会,星期三前,会发情节大纲到编辑组的公共邮箱里,但请提前一天完成修改意见汇总,我不希望会上还需要逐章讲解剧情,非常感谢。”
“好的,艾老师。”
没有过多的情感投入,我挂断了电话,退出了所有相关工作群。可以预见,一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但那个世界的一切都并不与我相关。偶尔涉足、浅尝辄止、全身而退。这样就好了,再一次缩回到自己的壳里,不用再做无用的改变和牺牲,至少还可以在我的精神世界中保持绝对的独立。
“艾笑!你搞什么?!”
不出所料,五分钟之内就收到了李铭艺的咆哮电话。
“没什么,我只是退回到原点,但我会尽力做好,你不用担心。”
“你最好说话算数!”
在金钱利益面前,他就是这样。我现在深刻怀疑,他就是故意抓我到身边,把事情做完。
“其实,我不太懂,你自己来写不是更好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你完全可以亲自操刀?”
“谁不想简简单单写书就好了?我来写,谁来运营?”
“是你要的太多!”
“我要的太多?我只是想让你作品的利益最大化!”
“我不需要这些!”
“你不需要,不等于别人不需要!并不是每个作者都能像你一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以不用为五斗米折腰!”
“……”
“算了,不和你争论这些,等我回去,再处理你的问题。”
电话被李铭艺单方面挂断了,我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尾音,感到胸口有些堵。虽然无法赞同李铭艺的言论,但我好像多少懂了他的意思。
无所事事的我,正在与李铭艺的爱犬对视。犬如其主,还是主如其犬?
“养乐多”正支棱着一双冷峻的浅蓝色眼睛,蹲坐在餐桌下,直视着我,似在思考、似在观察。只见它轻轻扬起了下巴,傲慢地靠近了我。还真的和李铭艺那家伙一个嘴脸!总是在我心烦的时候,不知好歹地靠近,招惹到我没脾气。从大学时期开始就这样,一直被他按头做一些自己不擅长、不喜欢的事情。但摸着胸脯说句良心话,从结果来看,最终,还算?都不赖。
“要去遛弯么?”
我试探着伸出了手,“养乐多”突然微笑了一下?只见它迅速跑到鞋架旁刁来了牵引绳,放到了我手里。我对它的好感度瞬间上升了一个level。我感觉哈士奇的智商被严重低估了!它们只是主意正而已!服从性低、不听话,这是因为它们有自己的想法,喜欢根据自己的判断去行动,而不是听从人的指挥。
3
“逻辑不清!你把主线情节先给我写出来!”
“我不要!”
“你说什么?“养乐多”上!”
“哈哈哈哈,我说,我不要!”
被“养乐多”扑倒在地狂舔,口水流了一脸,我不时发出“恶心”的嚎叫,但“养乐多”就是不受我指挥,只听李铭艺一个人的口令。
一边喝着红酒吃火腿,一边改着稿子,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大学时代。那时候,李铭艺是我的班主任,我总是在他的胁迫下,审查着成千上万的校刊投稿。我至今记得那些被迫“发电”的屈辱日子,为了一点点学分,我不得不在所有的业余时间里屈服于他。不过,那段时期,我确实写出了不少后来读起来令自己都叹为观止的短篇。我突然发觉在那样的光阴中,我是拥有过完整的自我的。即使远离纪繁,我也曾鲜活地生活过,并非每一天都是寂寞痛苦的。我认识过很多人,和他们分享过很多美好的时光,并没有在等待中日益枯萎,找到过很多独自生活下去的意义。而如今不过是再次回到没有他的人生而已,这不是我早就习以为常的了么?怎么在他偶然出现了一下之后,那些就不作数了呢?
“林凡没再联系你么?”
“……”
我一脸无语地看着李铭艺,还真是不让我对他有超过一秒的好感。
“嘿,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么个人而已,大学那会儿,他不是成天像个跟屁虫一样,在你身后转么?”
“少来,你刚刚说的是“没再”。一清二楚、心知肚明,还问什么?”
“呵,你还是这么牙尖嘴利、心如针别儿!”
“我没那么厚颜无耻!”
“呦,我怎么听这话,像是在讽刺纪姓恶人呢?”
“……”
“你嫌弃过纪繁厚颜无耻?不还是人家勾勾手指,就屁颠屁颠过去了?谁也不是圣人,没人是好马,回头草也不见得不想被吃,食物链而已。”
“到此为止,我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
我直视着李铭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完,他自觉地闭了嘴。
“要不要吃蛋糕?我们点个外卖吧,一整个草莓蛋糕怎么样?”
“……”
李铭艺故意挑开话题,缓和气氛,我却沉浸在莫名的哀伤中,一时无法回应他。他自顾自的又说了“就这么决定了”诸如此类的话,但我觉得那些声音都特别缥缈。林凡,这个已经因为我的愧疚而被我视而不见的人,在我的脑子又一次清晰起来,让我一时半会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我的胸口疼痛万分,呼吸异常清晰起来
“无法忘记旧爱的原因呢?只有两种,一呢,新欢不够好,二呢,时间不够久。”
清大的操场上,刚刚打完篮球的林凡双腿别在双杠上,后仰到双杠旁的我面前,滑稽地对我做着当年流行的单眼wink。
“要不,我们俩试试?”
我鬼使神差地靠近他的脸,勾着食指在他倒映的脸上刮了一下。那时候的我,是真的相信了他的理论吧,谁知道呢?
“走了。”
林凡跳下双杠,并没有接着我突然发疯的话聊下去,而是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至今都记得那天他披着夕阳离去的背影。我知道自己做了蠢事,若是那天我选了时间够久,他就不会那么悲伤了吧。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等着我忘记纪繁的那一天,而最终,那一天也没有到来。他腻了、乏了,终于抽身离开。
4
“好,我这就下来。”
李铭艺接了电话,穿好外套,走到玄关,“养乐多”也叼好了牵引绳等在门口。
“蛋糕到了,你要不要一起下去遛个弯?”
“不,我想把剩下的情节处理完。”
“快过来啊,我拿着蛋糕,没办法处理“养乐多”的...你懂的。”
我无奈地站起身,从“养乐多”的嘴里接下了牵引绳。
“这就对了,适当体谅一下别人,要懂得察言观色!”
我无语地抬头看着他,他则穿好了鞋,先出了门。
“我去取蛋糕,你带着“养乐多”溜好了再回来。”
“……”
因为对一品公馆并不熟悉,与其说我牵引着“养乐多”遛弯,不如说它正牵着我闲逛。
“养乐多,你说你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名字呢?”
我一边收拾着养乐多的粪便,一边和它聊天。它则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我看,似乎有在认真听我讲话,只是无法回答。我揉了揉它的脑袋,站起身,正准备去找狗狗粪便专用垃圾箱。结果手上脱力,牵引绳就被养乐多挣到了地上。也不知道它看见了什么,撒野一样狂奔而去。我无奈地抓着包着它粪便的报纸,一边喊它“停下”,一边狂追在后。但显然,它并不听我召唤。气急败坏地我,终于在转弯的地方追上了它。而它呢?正摇头摆尾地坐在地上,冲着面前的男人放洋贱!?
我终于看清了蹲在养乐多面前的男人的脸,才几个月未见,就已恍如隔世,这应该是我们自打相识分开最久的日子吧。
林凡自然地牵起“养乐多”的牵引绳,从我的手里接过了那团报纸,随后投进我身后的狗狗粪便专用垃圾箱。
“哪边?”
林凡回转身,还是那张孩子般纯真的面容,站在距我一步远的地方,征求着我的意见。
这就是他和纪繁的区别吧,纪繁总是喜欢自己做决定,而我永远是被动的被决定者。他始终用自以为为我好的方式处理着一切问题,从不会征求我的意见。
“左边。”
我向前一步,走到他身侧。他便耸耸肩,牵着“养乐多”走上向着左边的岔路。几个月来,他从未给我打过电话、发过信息,而如今,在纪繁再次抛弃我之后,却又第一时间出现,一切如故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低头走在石板路上,偶尔能感受到林凡从上方投射下来的目光,但我通通假装没有察觉到。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不知不觉已经在楼下溜了一个钟头,就连“养乐多”都露出了疲态。
“上去吧。”
林凡将牵引绳递回到我手里,我本以为他会等我走后再转身离开,结果没等我开口道别,他就默默地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有无数的片段闪现,原来我们竟也度过了这么多时光。有时候,我觉得故乡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其实,很多人早早就离开了故乡,但哪怕在他乡生活得再久,心中依然觉得只有出生的那个地方才是最特别的。无论离开多久多远,依然没办法被替代。就像是纪繁,虽然就他存在于我生命中的长度而言,十年,只不过是目前我三分之一的人生而已,而且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他的比重只减不增。而那些长长久久、活生生地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却依然无法代替他。这是多么不公平、却又无可奈何的事实。
5
“回来了?记得给“养乐多”洗脚!”
李铭艺坐在茶几前啃着蛋糕,随意拨弄着电视频道。我冷冷地看着他,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情感,有点生气,又有点高兴。
我带着“养乐多”进了洗手间,打好了一盆清水,蹲坐在马扎上,帮它精细地冲洗着前爪后脚。但“养乐多”并不配合,全程闹别扭地斜眼对着我哼哼。十多分钟之后,洗好了脚的“养乐多”迫不及待地挣脱了我,冲向客厅,我则留在洗手间收拾残局。
“林凡要出国了,据说是要去深造?不太懂,一把年纪了,书还没读够?”
收拾好卫生,我刚窝进沙发,拿了块草莓蛋糕,李铭艺便凑上前来,捅我刀子。我揉了揉“养乐多”的头,它便心满意足地把下巴垫在我腿上,看着我一口口挖着蛋糕,脸上写满了期待。
“它能吃?”
“谁知道。”
“……”
“林凡的狗,应该随他吧?杂食。”
“……”
“养乐多”盯着我手里的蛋糕,一脸可怜兮兮,但为了它的健康着想,我并没有分它一杯羹。
“我发现你这人很两面三刀啊?”
“我这叫社交达人好么!像你们那样幼稚?今天不和这个好了,明天不和那个好了?累不累!”
“……”
“听说,孟嫣然这里出问题了。”
李铭艺用手指着头,满脸写着“快问我”,但我就是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嘴脸给他看。这些天,我苦求缘由而不得,渐渐想通了,如果结果不能改变,那原因是不是就没那么重要了呢?
“呵,不想听?我偏要说!”
我知道李铭艺就是想让我彻底死心,所以,我确实并不想听。听了之后,我该要如何面对,如果注定与纪繁一生殊途,那余生还有什么盼头么?还不如就这样自欺欺人、耳聋眼瞎地活下去。
“听说是躁郁症,反正医疗鉴定结果是这个,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本人拒绝,对方是不可以诉讼离婚的。谁知道要耗多久呢?其实一开始是她自己提出要离婚的,如今又反悔。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他们怎么就结婚了?她之前不是艾浅的女朋友么?那时候艾浅为了她还追到日本去了。”
李铭艺摇着头,开始追忆往事,我无心参与,自动屏蔽他的唠叨。他困惑的事情,何尝不是我困惑的。但以纪繁的性子,估计这辈子我们都无从知晓真相了。我还记得,我复明后复学,直接读的高二。那时艾浅、纪繁都已毕业。纪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日本留学,孟嫣然也在米雪儿的资助下高一下学期就去了日本。艾浅原本是执意去巴黎留学的,可能是为了孟嫣然吧,最终与纪繁一起去了日本留学。但高二上学期还未结束,艾浅就一个人回来了。整整一个寒假都躲在屋子里,与谁都不来往。后来,还是在穆夏的劝说下,逐渐有所好转,重新振作后,报考了巴黎的高校,半年后,才去法国留学。
“嘿,我说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李铭艺用胳膊肘怼了怼我,我勉强支棱开眼皮点头表示在听。
“亏我这么担心你,你自己完全不上心!”
“上心不上心,能改变什么么?”
“那可不一定,这关乎到你要不要这么吊死啊!若是他俩原本就没感情,那等孟嫣然想开了或者病好了,你就有机会了呀!”
“……”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李铭艺是情商高还是情商低,而且我觉得他有做海王的潜质,一会儿拎着林凡给我做备胎,一会儿又让我抓着纪繁不放手,这简直是奔着天打雷劈去的。懒得理他,我撸着“养乐多”的额头,准备睡一会儿,起来继续修改稿子。不过,听他这么一分析,我也对纪繁和孟嫣然的婚姻产生了好奇。为什么会在一起呢?怎么看他们都不像能心意相通的样子,何况纪繁也不是会抢艾浅女朋友的人。曾经,我不愿意深究这其中的原因,对于对我不闻不问的纪繁,总想着快刀斩乱麻地把他忘掉。如今,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缺席的那些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除了当事人,我又能去问谁呢?当事人?我突然睁圆了眼睛,想到了艾浅。
“焯,我看你也是躁郁症!抽什么风!阴晴不定!”
懒得理会李铭艺在身后的咆哮,我从沙发上腾地起身,奔向卧室,“养乐多”因为我起身过猛而后仰倒地。
“有事问你,有空回电。”
我无心考虑时差,打了几次艾浅的手机都无人接听,于是在微信给他留了言,然后就抱着手机等回复。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艾浅还是没有回我电话。我突然有点害怕,毕竟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就这样,在无穷无尽的、糟糕头顶的幻想中,浑浑噩噩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