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过午饭,纪繁带着我在园区里闲逛。经过人工湖,我被时而飞过的水鸟所吸引,不禁驻足观看。
湖的对面,三人结伴,不时分享着一个微型观鸟镜。
“呦?我们公司有名的'骚浪贱'三人行。”
“哦?这名字倒是很别致。”
“哈哈,是他们自己的群名,在一次聚会的时候暴露了,从此之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们。这三人中,两个是RD,一个是QA。你猜哪个是QA?”
“RD是什么,QA又是什么?”
纪繁一时竟忘记我对互联网一无所知,我摇着头无奈地看着他,本以为他会就此作罢,没想到他竟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无知儿童,对我展开了互联网常识科普。
“哈,忘了这茬儿,今天开始,我可要做好回复你'十万个为什么'的准备了。RD是研发工程师,QA是测试工程师,简单来讲,RD负责生产,QA负责质检。”
“这样说来,那个高高瘦瘦的应该是QA吧,看上去斯文又严谨。”
我指着三人中唯一一个穿着衬衫的高个子男生,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哈?不过你说的也没错,Ruby确实要严谨很多,但他也是RD。”
“哈?另外两个?一个看起来毛毛躁躁的,另一个又木讷得很,难以想象。”
我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看着另外两个身材如球的男生。
“感觉你这面相的能力,有增无减啊!也许人力资源部更适合你也说不定。”
“哈哈哈哈,少来!”
远处的“骚浪贱”三人,快乐地看着鸟,聊着天,偶尔推搡着。无忧无虑的少年人,真好!
“纪繁,你真的喜欢现在在做的事情么?”
“当然!”
我收回目光,倚着栏杆,回身看他,他也正眼神坚定地看着我。正如他所说,我确实擅长洞穿人心。我知道,他没有骗我,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当局者迷罢了。
“我失明那半年,我其实想过,还好是我,若是换了艾浅或者别的什么人,要怎么活下去。”
“别的什么人?你是说我么?”
“呵呵,一个半年中从未去看过我、随后又消失了十年的人?少臭美了,别的什么人有很多的,泛指我周围的任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而已。”
“哈哈哈哈。”
真难想象,这一阵未曾有过的爽朗笑声,竟然是纪繁发出的?在我惊讶的注视中,他缓缓地走到我身侧,双臂倚上栏杆。我侧着头,虽然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但那里有着无尽的温柔。
“笑笑,你能活下去,别的什么人也可以。很多东西,旁人看得很重,其实对在当事人来说,不过尔尔。所以,也请你不要总是用这种悲伤的眼神注视着我,就像你说的,当你失明了之后,你才发现失明没那么糟,你还可以活下去。我也一样,当视力下降之后,我也突然发现很多我曾经以为失去了就无法生存下去的东西,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我很庆幸,我只是视力下降,又不是彻底瞎了,这样其实很好,我再也不用为了一些虚名浮利去委曲求全。人啊,只有仅剩下烂命一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贪生怕死。”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的话,但我突然就知道第一次在白守山遇见他时,他那份轻率是何缘故。他再也不是那个时刻紧绷着的少年了,他眼中早就没有了化不开的浓雾,他变得轻松了。原来,我们都太容易被自我感动了,我们终于在残酷的生活中,逐渐明白自己远没想像得那样伟大。
“小时候,那个在藏书阁偷偷看《after life》的人是你吧?怎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呢?”
“只怪我左手写字也太漂亮了,哈哈哈,若是我可以用脚写字,一定会指出你种种前言不搭后语的逻辑错误!”
“哈?马后炮!”
“其实,说真的,艾大作家,你写的小说故事性真的太一般,不过,至少能给后辈一些鼓励,若人人都是天才,就没人敢落笔了。”
“切!”
我发了白眼,但没反驳,他说得很中肯。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口说无用,好好努力吧,写出具有商业价值的作品,我们才能活下去,积蓄不多,你看着办!”
“切!纪总,毛毛雨啦!”
“少来,别以为跟我有点交情,我就对你网开一面!”
“哼!”
“哼哼!”
我们彼此对望,展露了发自肺腑的笑颜。我知道,我们终究是找到了,愿意用余生去奋斗的事业。
2
“干杯!”
聚餐的地点选择是相当豪气,不用说,这一定是李铭艺的主意。我很想知道,这样的聚餐之后,明天还有几个人可以按时上班?
别墅正厅是一个可容纳四十人同时落座的长桌。别墅外,正对着海滩。餐饮全部由别墅区的酒店提供,其实就是自助餐。
几句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大家就各自找伙伴自由玩耍去了。
“纪总,有点事情和您商量。”
纪繁被一个穿着黑色半袖的魁梧男人叫走。
“我们公司的CTO,以前在大厂做过总监,来养老的。”
见我好奇,李铭艺一边呷着香槟一边给我解释,表情语气尽显对“魁梧男人”的不满。纪繁站在别墅门口跟他交流着,那魁梧男人时而面露难色。
“怎么?”
李铭艺虽早就察觉到情况不妙,还是略抱希望地与刚回来的纪繁确认。
“需要聘请新的CTO了。”
“焯,最终还是瞧不上我们庙小。”
纪繁呷了口香槟,事情应该是很棘手,他略微蹙眉。
“其实是我们的项目还是没有那么吸引人。”
“那现在怎么办?他大概什么时候离开。”
“三个月,应该足够我们物色一个新的CTO。”
“可要留心哦,很多leader离职的时候,会带走自己的团队。”
听起来很严重,但我无心参与,轻轻拍了拍纪繁的肩膀,示意我去逛一逛,就提着一杯香槟,出了别墅。
海明的自然环境好得没话说,绿化覆盖面积广,空气清新,有氧吧之称。只不过经济发展得太快,青年人早已在内卷当中,失去了自我。要么没时间、要么没钱、要么就是没心情。总之,能安静地吹吹海风,享受当下美景的人,估计只剩下我们这些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了吧。
我索性拖了鞋,赤脚走在沙滩上,一月初,这夜晚的沙摊,竟还是温热的?细腻的触觉非常奇妙,海边仰面瘫着一些微醺的情侣,偶尔抬手指着天空,偶尔对着耳朵窃窃私语。
有时想想,海明四季温暖,我却是个喜欢分明四季的人。这种变化微弱的气候,让我觉得温吞,任何时候都提不起精神。远不如清津那样好,热得炽烈,冷得彻骨。可人到中年,不就是这样一种体验么?时间总是缓慢流淌,无波无澜,十年,二十年。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陈峰在我对铺无休无止地睡着的样子。现在,我终于懂了那种沉睡的力量,就好像一觉睡下去,就能把自己封存起来一样。这样就可以抵抗漫长而无奈的岁月,寿命也似乎因为睡眠的增多而得到了延长。还记得陈峰在旁人嘲笑他浪费青春的时候,总喜欢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至少收获了健康和美貌”。没错,年少的我们,总是孜孜以求、力争朝夕,无节制地消耗着,身体好像永远都感受不到疲惫。总好像在追赶着什么,总好像很多事情此时不做就再也来不及。其实,把生命放在一个一百年的长度去看,其实并没有什么比“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来得重要。当下做不了的事情,不代表十年后做不到,十年做不到的事情,不等于五十年之后也做不到,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多一点耐心、多一些时间去等待而已。
我找了个没人涉足的角落,也仰面躺了下来。
租赁的别墅区位于海明的最南端。海明是一个东西狭长的城市,这里没有灯光污染,天空清明,漫天繁星。一时间,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外婆家的小花园里。那时,我还是一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夏日的傍晚,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仰躺草坪,对照着绘本,辨认着天上的星座。中间四颗,围成正方形,外围三颗成三角形分布的,是巨蟹座。
“小艾老师?”
单珊珊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遮住了我头顶的星空。本打算坐起身打招呼,没成想她却先行躺在了我的身边,我也就顺势放弃了直起身。
“看来你也不喜欢聚餐咯?”
“难道你喜欢?”
“嗯,喜欢。”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
“哦?怎么说?”
她突然侧身,将脸朝向我。她应该是惯用某种香水的,每次都能很容易地从人群中将她分辨出来。我其实并不喜欢香水,这可能与我是过敏性体质有关。我一直偏激地认为,涂抹香水是不礼貌的行为,因为你并不知道下一个擦身而过的人是否对某种香气过敏。当然,这又是我个人的奇怪理论。但单珊珊常用的这款香水,我并不讨厌。像雨后新鲜的甜柚子,是一种温柔的味道。
“在我父亲心里,李铭艺一直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并不是因为他现在的成就,而是他的才华。”
“哦?”
“但他太聪明了,聪明到在其他方面也很有本事,然后他的才华就变得微不足道、可有可无了。”
“这跟我喜欢聚餐有关?”
她再一次平躺下去,不再看我。我抓起一捧细沙,掌心越收越紧,细沙从我的指缝间缓缓流下。
“抱歉,可能是我想错了。”
“你说得对,我不喜欢聚餐,不喜欢人群,不知道和他们在一起能说些什么,他们交流的事情我也听不懂,所以,这不是投奔你来了么?”
“最近在写什么?”
“嗯,也没写什么,没有灵感,不知所措,而且还要忙论文。”
“难道公司签你,是因为李铭艺的私心?”
“当然不是!”
单珊珊瞬间支棱起上半身坐起来,脸颊涨红。每次打趣她都特别有趣,这姑娘天真得冒着傻气。我将双臂环抱在脑后,较有兴趣地盯着她看。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她清澈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我有时候,真的好羡慕她,未谙世事的纯真,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但显然,在我们年轻的时候,都会忽视掉自己正拥有的东西,而每天为了些无所谓的事情,烦恼度日。
“你们在这里?”
李铭艺一来,单珊珊就像见了鬼一样,立马起身闪开了。
“嘿?!珊珊?别走啊!珊珊!”
李铭艺不肯死心地对着单珊珊的背影不无遗憾地扯着嗓子喊了半天。
“行了,都走远了,找我什么事?”
“不愧是我们的小艾老师,见微知著!”
“呵呵,有话快说!”
“虽然,你签的合同呢,是有绝对的创作自由的,但是呢,现在公司在上升期,作为朋友,你没这么小气吧?”
“呵,就知道你没憋好屁!”
“那就算你答应了?”
“等等?”
“明天早上九点,二楼会议室,不见不散!”
我看着李铭艺一溜烟消失的身影,再一次躺倒在沙滩上,仰望星空,非常文艺地憋出了一句“shift!”
3
“艾老师早上好!”
在“电玩酷”和学校一样,大家都喊我艾老师。
“早上好!你到得真早!”
“呵呵,我贴完这叠发票就下班了。”
我有点尴尬,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我认得这个有点“聪明绝顶”的男人,是那天人工湖对面的“骚浪贱”三人之一,我唯一确定应该是RD的那一个。“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用来形容眼前这位再恰当不过。
“走了!艾老师再见!”
“再见!”
他倒是速度敏捷,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完了发票,拿上手机,就下了楼。
“一杯冰美式,一份三明治。”
我走进纪繁的办公室,将买好的早餐放到他桌子上。
“谢谢。”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公司的运营情况真的很糟么?”
“听谁瞎说的?”
“猜的。”
“公司起步的时候都是这样,何况我们也算半吊子的互联网公司。”
“那就好。”
“听你这口气?还打算埋怨我不成?”
“那当然!您吃肉,我才有汤喝!”
“少来!”
纪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我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冲了一杯热可可,坐在他对面,随意翻看着自己连夜修改好的章节大纲。
“李铭艺给你讲了?”
“嗯。”
“委屈你了。”
“……”
我略无语地看着他,鼻哼了两声。
“别,我是确实觉得自己的作品不行,不是为了你委曲求全。”
“哈哈,笑笑真的你变了。”
“彼此彼此。”
看了眼表,快八点半了,早餐也送到了,我放心地下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