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切如此平静,日子渐渐过去,考试越来越紧,吴锦梁像一条懒了一个学期的老狗,被鞭子赶着要完成整整一个学期的任务。好在他不是孤独的,至少还有彭老狗跟他坚强地站在同一战线上。
彭兴珊歪了歪嘴:“你要想及格就少废话,剩下的估计弄不完了,只好祭法宝出来了!”
“你又做小条?”
“小条?”彭兴珊哼了一声,“小看我,这次的有一张桌面那么大!”
“你脑子没问题吧?”
“废话,我都刻在桌面上了,明天早晨占那张桌子就行了。嘿嘿嘿嘿。”彭兴珊一脸狡诈的笑,“服了吧?”
“那算什么?蒋文秀说去年有一门考试我们班魏黛雨把纸条贴在腿上,翻开裙子来看就可以了,老师也不敢查她,你这差远了。”
彭兴珊叹息一声:“我也想过把纸条藏在短裤里,可是裤腿太窄,翻起来看也太艰难了……”
“铛铛铛”,有人敲门。
吴锦梁抬头,看见饶诚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幸灾乐祸地笑。
“走走走,喝酒喝酒。”饶诚说。
“你请客啊?”吴锦梁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我请客,”饶诚笑,“你小子真是个穷光蛋,我明天就走你还要我请客。”
“明天要走?”吴锦梁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是七月初了,到了老生离校的时候。
彭兴珊本来准备熬夜再背一晚上提纲,不过这个时候没说什么,扣了书说:“走吧。”
梁嘉豪拎着开水回来,半路上被拉住,四个人一路推搡着去了。
已经快半夜了,又是夏天。吴锦梁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躺在星空下的凉椅上,把光光的小肚皮对着天空,老爹在他的凉椅下面洒了水,水汽慢慢地挥发就有一股凉意。吴锦梁看着月亮打盹,小脑袋里就有乱七八糟的念头跑来跑去。
四个人一路晃去,有人一路晃回来,大家擦肩而过不说什么话,路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微微的夜风吹来,吴锦梁虽然空着肚子也舒服得想打个嗝。
女生楼的葡萄架下倒是人头攒动,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各种荒腔走板的歌声此起彼伏。
只见重重黑影中一个兄弟“唰”地跳上一个水泥台,拼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媛媛我爱你,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
彭兴珊看看梁嘉豪,梁嘉豪看看吴锦梁,吴锦梁再看饶诚,饶诚把脸遮上了:“真不敢想象这小子还是我们级的……”
彭兴珊本来想笑的,可是大家都没笑,他也就没笑。而且走着走着,他也觉得其实并不好笑。彭兴珊认识那个放声高呼的兄弟。平日是个很木讷也很老实的人。
“我们这有套菜,‘群英会’怎么样?比点菜实惠多了。”老板说。
饶诚摇头:“我们这狗熊多,没什么英雄,您给上桌熊掌席算了。”
老板愣了一下,饶诚挥手笑笑:“土豆丝先上两个,其他我们再点,可乐半箱,您这里晚上不关门吧?”
“不关,喝到明天早上也没关系。”
“明儿还得赶火车呢。”饶诚说。
“这个,”彭兴珊抓了抓脑袋说,“先敬你一杯意思一下?”
“你一边歇着吃去吧,没事敬来敬去不烦啊?”饶诚说。
彭兴珊笑笑,吃菜喝酒。吴锦梁说以前听说每到毕业就有人发神经,这几天总算见识了。梁嘉豪说怎么了?饶诚说昨天一个离校的兄弟临走时候激动,在墙上拿毛笔疯狂写诗,最后被楼长抓了,报到级里记了一个处分。彭兴珊说牛啊,我要是临走能跟他这么猛,也不枉我在松苑混了几年。饶诚说这还不算最牛,一个兄弟喝多了坐在二楼窗台上弹吉他,不小心一个跟头翻了下去,居然什么事没有掸掸灰自己又跑上来了。彭兴珊说这个倒一般,我们老五喝醉了能从上铺一脚走下来。大家一起笑。
这么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吴锦梁明显感觉到饶诚心不在焉。饶诚漫不经心地讲别人的事情,但笑起来的时候明显有些疲倦。
吴锦梁看着窗外,是一条小路。布满了小饭店,除了家常菜和便宜啤酒,这里什么也没有,不过总是学生扎堆的地方。这里的好处是可以打折,可以还价,如果钱没带够,还可以拿饭票充数。总之那时候吴锦梁吃得自由自在,很多年以后吴锦梁拿纯银的叉子叉了片三文鱼,却不得不停在嘴边去陪客户说话,就会在肚子里骂他妈的,还不如在学校后面吃日本豆腐。
过去吴锦梁也不觉得朋友有多宝贵。吴锦梁对饶诚说女人是手足兄弟是衣裳。饶诚瞪着眼说,什么?吴锦梁说废话,你能有一大堆衣裳,你应付得了一大堆手足么?
那么饶诚是一件衣裳。
吴锦梁有一次点多了菜,兜里差出二十块钱,正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时候,这件衣裳跑进来喝酒,摸了二十块钱拍在吴锦梁脑袋上。而从今以后,衣裳是不会及时出现借钱给他了。吴锦梁想了很久,惟有这条理由让他为饶诚的离开惋惜,不过仅仅这一条理由,已经让吴锦梁觉得萧索莫名。
没有手足是很麻烦的事情,没有衣裳也很糟糕,没有人能赤身裸体的活在人群里,除了去岛上做鲁滨逊。没有衣裳,人也许会很寂寞。
吴锦梁想到“离别”两个字,男人的离别,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以后来广州找我好了,”饶诚说,“别跟我要房子住,我只管饭。”
他并没有在中山读高中,而是去了广州的一个学校。
“管几个人的?”彭兴珊笑。
“你带老婆我就管两个,带儿子我管三个,儿子女儿都带恐怕就是计生委管你饭了。”饶诚说。
彭兴珊愣了一下,噗哧一声笑着把一口可乐喷了出去。
“别傻笑了。”饶诚懒洋洋地举了举杯子,“你小子小心,你那个性子只能做光棍,你要不改将来没人跟你。”
“什么跟什么呀?”彭兴珊皱了皱眉毛。
“哼,”饶诚冷笑了一声,“你小子太狂了,别以为自己有点小本事就怎么样了,在外面没人忍你,谁看你不顺眼暗地里黑你一下,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靠!”彭兴珊最讨厌有人指他的错,一推酒杯猛地站了起来。
“自己长个脑子。”饶诚拍了拍彭兴珊的肩膀,硬把他压了下去,“伍佑文知道吧?不想跟他一样,就趁早改。”
饶诚喝了口可乐:“伍佑文在我们学校可是才子,也帮人写情书。现在天天被人堵在厕所呢。”
饶诚没有戏谑的意思,彭兴珊绷着脸,没有说话。
“你呢……”饶诚开始看吴锦梁。
吴锦梁哆嗦了一下:“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相关的事情少干,真抓实干把平均分弄上去,以后好好学习考出国。”
这次轮到饶诚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饶诚摇头苦笑,也拍了拍吴锦梁:“其实你小子真是太聪明,就是做人太嫩了,说你能说,就怕你改不过来。”
“下来该我了吧?”梁嘉豪有点紧张。
“我不说你了,”饶诚说,“你那个德性一辈子也改不过来,指着希璇罩你吧。”
吴锦梁嘿嘿地笑。饶诚摇头:“就怕不是都跟他一样运气好。”
老板识相地凑上来:“要不要再加几个菜?”
“不加了,话都说得差不多了。”饶诚把剩下的可乐匀到几个酒杯里,对所有人扬了扬酒杯,自己喝干了。
四个人起身的时候,旁边的包厢开了,一帮兄弟醉醺醺地杀了出来。当先的居然是宁麒臻,宁麒臻一步抢到老板面前,满面红光地喊了一声:“老板,打折吧?我们这一桌吃得那么多,不打七折么?”
老板看着他那副流氓无产者的模样,只好点头:“七折,七折……”
一帮人闹哄哄地去了。饶诚拿了根牙签剔牙:“宁麒臻现在怎么这样了?”
“秦雯靖那事……”吴锦梁说,“两个月前都这样了。”
“还是孩子……”饶诚说。
风吹到身上是凉的,饶诚没有招呼他们自己走了。
彭兴珊心里不痛快,冷着脸往巷子另一边走了,梁嘉豪只好去追他。吴锦梁跟在饶诚旁边,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
“老大......”吴锦梁开口道。
“别废话了,”饶诚拍了拍吴锦梁的背,“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能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说你们几个就是小孩儿。”
“我那里还有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明天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宿舍去,以前的卷子笔记什么的,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
说到这里,饶诚愣了一下。吴锦梁疑惑地看看他。
“忽然想起以前有人跟我也这么说的。”饶诚说,“真他妈的有历史重演的感觉……”
“你先走吧。”饶诚说,“我抽根烟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整好的。”
犹豫了一下,吴锦梁起身走了。走到七八米开外他回过头来:“你去的那学校我以前听说过,咱们学校好像有个赵若琪就去的那儿吧?”
饶诚伸出一只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吴锦梁已经扭头走了。
饶诚像一尊雕像坐在那里,直到烟烧到他的手指。手一抖,烟灰洒洒地飘在灯光里,饶诚咧咧嘴笑:“小子真狡猾。”
想到康敏的时候饶诚的心里是虚的,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大概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有多深。
而康敏已经是一个故事——故事,是一段过去的事。
饶诚明白自己明天确实就要毕业的时候,他才有一种时间过去的感觉。以往喝多了在这条林荫道上走,饶诚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康敏会忽然出现在他背后拍他的肩膀,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不过以后他不会在这条路上走,所以这种错觉也会灰飞烟灭。
饶诚终将离开自己的一切幻想,虽然他可能就快见到康敏。
一股积淤了足足一年的强烈酸气从鼻腔一直冲上后脑,迎着风,眼眶里有一种难忍的酸涩。
记忆里浮起那个黑衣服的女孩。她使劲跳起来,狠狠地敲在饶诚脑袋上,说:“你懂个屁!”
然后再敲一下,又是一下……
饶诚咧开嘴笑了,轻轻摸着似乎有点疼的脑袋。
风不停地吹,影子终于淡去了,淡去了,直到心里空空如也。
饶诚申请了晚一天离校,于是饶诚走的时候,送他的只有梁嘉豪。
走出松苑的校门,饶诚在微微有些阴暗的天空下点了一根烟。再也不会有楼长打搅他抽烟了。足足用了四年的时间,饶诚才发现,松苑其实是只很大也很多彩的笼子,他则一直是这只笼子里乐不思蜀的大狗熊。现在他彻底自由了。
没有人希望被关在笼子里——问题是,给你一片没有边际的天空,你是不是真的敢要?
“老彭啊!”饶诚兴头一起,跑进去和值班室里的李洛希握手。
“哟,你不是那个……那个……”
“饶诚。”饶诚拍拍胸口嘿嘿地笑笑,“就是去年冬天带那帮孙子帮您扫雪的那个。”
“这怎么?毕业啦?”
“走了走了,毕业了。”
饶诚敬了老彭一根上好的云烟,拎起那只不大的旅行袋,离开了值班室。
他拍了拍梁嘉豪的肩膀,笑笑,走了。
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又有了空隙,但很快就有新的梁嘉豪彭兴珊们会从远处走来。梁嘉豪默默地站在松苑校门口,第一次想到一些深邃难解的问题,在离他不远处,饶诚的背影消失在一辆出租车里。
2023年的夏天,一个江西老头在松苑的校门前续了两根新弦,继续拉他的《十面埋伏》,长音被周围的喧嚣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