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饭不是饶诚他们那届的,是赵若琪他们班的。本来饶诚没有拿到盖着校长大印的红本,还没到吃散伙饭的地步,可是他和高年级的总是一起打球,和小赵又是铁板钉钉的交情,所以赵若琪订好了桌子以后毫不犹豫地在人数上加了一,然后一个电话把饶诚召来了。
散伙饭实在是大场面,开始大家还彬彬有礼撑足了面子——毕竟都是松苑毕业的,讲点贵族气。可是包括女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干白和松啤中醉到毫无顾忌的露齿大笑的时候,场面就有点惨不忍睹了。从有人对唱了一首黄梅调《夫妻双双把家还》开始,卡拉ok被哄抢,包括男声独唱《枉凝眉》这种曲目都敢公然拿出来现眼,全不顾经理汗毛倒竖兼冷汗淋漓。男生女生开始互相拍肩膀,灌啤酒,交换座位,关系好的如果没能抢到话筒合唱一首,至少也得对干三杯二锅头。
这个有人高兴有人悲伤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感情就是一个大杂烩。有那些即将去留学准备赚罗马大金币的,于是得意洋洋,有连高中还没着落的,于是忧心忡忡,有想着马上就能海阔天空地光膀子混了,于是意气风发,还有女朋友谈了三年终于在此吹灯熄火就无疾而终的,越喝越有点曹子建奔到洛水边的味道。不过所有人都是放开了喝了,标志人生“阶段性的胜利”或者“战略转移”。
“很多事情都必须经历一次,”后来,哲学家吴锦梁说,“无论结果怎么着,就是得……经历一次。”
彭兴珊说:“纯属死面包子吃多了!”
那时候赵若琪坐在饶诚旁边,很安静地喝酒。赵若琪酒量比所有女生都好,可以独拼饶诚,所以没有男生敢逗她喝。喝了很多,赵若琪的眼睛还是很亮,和以前一样,赵若琪眼睛里映出车灯流过的痕迹。
赵若琪说我们唱个歌吧?饶诚说我小时候是我们那里小老鸹歌唱团的,农民伯伯都不让我去他们村里。赵若琪笑笑说为什么?饶诚说我去唱一次母鸡都不敢下蛋了。赵若琪说好吧,那我去唱。
赵若琪点了一首《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画面上出来特别夸张的泳装美女对着一个游泳池,对水忧思。饶诚哈的就笑了出来。
赵若琪唱歌实在和她的钢琴天赋不相称,她只是在说着唱,或者唱着说。她说: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赵若琪站在屏幕前,水洗的牛仔裤,白色的纯棉衬衣,白色大手帕束发,很安静。她唱这首歌的时候,面前有帽子飞来飞去,菜流水一样上来。赵若琪最终也没能唱完,因为有人把话筒抢去对唱《明明白白我的心》了。
“来,”赵若琪坐回了桌子边说,“老规矩,我一你二,喝醉了姐姐抬你回去。”
饶诚喝醉了,可是赵若琪也没力气抬他回去了,几个女生拉着喝醉的赵若琪走在前面,饶诚好歹还能自己认路。走在半路,一个似乎有些失意的师兄坐在路边弹吉他,凉风吹来,夏夜也是冷的,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留下来听他寂寞的吉他。再往前走,三三两两的朋友又渐渐地散去,等饶诚被风吹得清醒了一些,他看见赵若琪走得越来越慢,从前面的女生群里渐渐拉到了他身边。
“饶诚。”赵若琪说。
“啊,”饶诚嘿嘿笑着说,“小赵在我们学校有什么未竞的事业么?即使想炸掉校长室,兄弟也一定帮你完成。”
“不是,”赵若琪说,“以后少打球,把主课成绩混上去再说。”
“靠,”饶诚说,“你现在开始由我老姐往我妈那边进化了。”
“听我说,”赵若琪说,“上次你跟霍星宇他们打架,林老很不满的,以后老实点,再让别人抓住了,姐可就罩不住你了。”
饶诚愣了一下,说:“哦。”
“我把以前用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封在一个纸箱里头,明天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宿舍去,以前的卷子单词卡片什么的都有,怎么处理你自己看。”
“喔,”饶诚和赵若琪肩并肩默默地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明天去火车站记得叫我。”
赵若琪笑了笑:“送不送没关系,我没整什么行李。”
她慢慢停下脚步,就站在路灯昏黄的光圈下。饶诚有点纳闷,就陪着她站住了。
“饶诚,”赵若琪抬起头看他,一只很纤细很柔软的手轻轻按了按饶诚的胸口,“自己多小心。”
就这样,很简单的,赵若琪哭了,在夏夜的晚风里哭得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纸人儿。有点什么噎在饶诚的喉咙里,让他很难受。
“小赵怎么了?”饶诚茫然地看着赵若琪扭头跑掉了,在花圃边没入了黑暗里。
“不懂啊?”平时一向对饶诚和颜悦色的师姐忽然瞪了他一眼,“继续装傻去吧你。”
那天饶诚醉得很厉害,脑袋痛得好像要裂成两半。所以回到宿舍,他一米九的身板好像散架一样倒在了床上,连腿都是黎昊霖帮他扛到床上去的。闭上眼睛的时候,饶诚似乎看见了窗外的明月,然后他就在梦里看见了明月。那轮大大的,黄得像一张蛋饼的大月亮,晃晃悠悠地悬挂在自己头顶。
饶诚梦见自己站在夜空下看月亮,月亮离他很远很远。
一梦惊醒的时候,黎昊霖正坐在他旁边喝黑米粥,黑米粥的香味和黎昊霖晾的袜子味道混合在一起,饶诚觉得有点像艺园食堂的免费汤。
“靠,奢侈,”饶诚嘟哝了一声,“学一的黑米粥啊?”
“农园的。”
“农园的?”饶诚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对。
他抬头看见窗户外面的太阳,才发现了问题的所在。那种懒洋洋的阳光根本不是早晨,而且早晨农园不卖黑米粥。
那么,是傍晚?
“现在几点?”饶诚急忙踢开黎昊霖往外面探头去看钟。
五点四十,天已黄昏。
黎昊霖看见饶诚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一阵风冲出了宿舍,闪避障碍和垃圾的姿势好像场上过人上篮那么帅。
“不至于吧,赶晚饭有那么夸张么?”黎昊霖啃着馒头,“老生今天都离校了,食堂里根本没什么人排队……”
饶诚很顺利地走进了女生楼,根本没有人拦他。因为空空如也的女生楼,即使楼长老大妈也不怕他欲行偷窥和非礼,那时候楼长可能是这容纳千余女生的宿舍楼中惟一的雌性——连女生以前养来当宠物的母兔子都不见了。
饶诚很安静地走进女生楼静悄悄地走廊里,左转上楼,推开了楼梯旁边虚掩的宿舍门。
床铺清空了,废纸扫掉了,刚刚打扫干净的宿舍却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灰尘罩着。凳子不见了,被子也卷走了,空荡荡的床上只剩下粗劣的床板,或许一角的报纸还没有撕干净。惟一带了点人气的是忘记拆下的晾衣服绳子,在窗口吹进来的风中晃晃悠悠。
一如饶诚梦中看见的月亮。
饶诚愣了一下,伸手去口袋里摸香烟。好在还有最后一根,他有些别扭地点上了火,转身默默地走出了宿舍。
“女生楼不许抽烟,”楼长幽灵一样出现在饶诚背后。
“靠,”饶诚皱了皱眉头,“男生楼也不准,回去问问你家老头。”
楼长呆住了,她根本不理解饶诚的逻辑。女生楼楼长的丈夫完全没必要是男生楼的楼长,不过饶诚一厢情愿地觉得男生楼的楼长和她很般配而已。
“女生都没有,也不是什么女生楼了,”饶诚挥了挥手,独自走出楼门,靠在空荡荡的自行车棚旁边,慢慢地抽完了最后一枝烟。
那天夜里,所有自习室都熄灯后,三教外面静悄悄地篮球场上饶诚在打球。
没了三教的灯,只有报栏旁边的一点灯光照着篮球场。再,就是头顶的星光。谁也不在那么黑的夜里打球了,饶诚打。
路过的兄弟说:“哟,这哥们猛啊,一个人打全场!”
饶诚一个人打全场,豹子一样带球上三步篮,然后抢过落下的篮球再运向另一个半场,如风来去。一个又一个来回。
上篮,上篮,再上篮。
饶诚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篮球架下,球滚着篮框落下,砸在地上砰砰地响。
无人喝采。
饶诚吸着那杯苹果芬达走出了图书馆,很酷地抬头看着星空,把手里的纸杯捏成一个纸团远远地投进垃圾箱里。
旁边的学生都绕道走,觉得那时候的饶诚很有点黑社会老大出去砍人前的风范。那时候体育中心老是放港片,老大们出去玩命前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大页的印刷白纸吹得窗前满地起落。这时候饶诚如果抽出一把乌兹把周围的人都摆平了,他就完美地诠释了这个场景。
不过这里只是松苑,所以饶诚也只是嘴角线条拉扯开来,轻声而经典地说:“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