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这个事件必须从梁嘉豪和黄希璇去图书馆说起。

　　松苑的图书馆造型很特别。特别这个词在松苑里的意义和在其他地方的意思不同。松苑里面多的就是牛人，牛人就必须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人多了，要想显得特别就很不容易。比如说松苑里冬天喜欢穿背心，夏天喜欢穿毛衣并不算特别，若是冬天穿了短裤唱《红色娘子军》，夏天穿毛衣则立马改唱《打虎上山》的，也只算是有点特别。惟有当这么做的是一个漂亮女生，那才是真正值得注意的特别。

　　松苑图书馆的特别，在于它有哥特式样的门洞，古希腊式样的凹面圆柱，玛雅文化特有的阶梯状金字塔构造，当然它上面还有个铝合金的纯中国式雕檐飞拱。

　　按照校长的话说：“我们这个图书馆建起来，欲求一败也很困难了。”

　　按照吴锦梁的话说：“有以打败街上的垃圾箱为人生目标的么……”

　　梁嘉豪挽着黄希璇的胳膊，让她一跳一跳地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周围颇是有一片火辣辣的目光。黄希璇那天上身穿了件贴身的无袖小背心，用一条李维斯的紧身牛仔裤把打了石膏的脚腕遮起来，同时也包起了自己翘翘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光脚穿了一双细带的高跟皮凉鞋。而梁嘉豪一件粗布短裤，身上披挂着松苑的典型装束——前面有“松苑中学”四个大蓝字的圆领衫。

　　基本上说，如果大家可以设想李逵挽着林黛玉走进图书馆，那么大家也可以设想当时梁嘉豪和黄希璇的样子了。

　　几乎有一半的人都侧过眼来，让目光从书本旁边溜出去看黄希璇，这样一对人物的出现甚至直接摧毁了很多人的价值观和逻辑，很多四五百度的深度眼镜都岌岌可危。

　　没有座位了。

　　按照松苑的习惯，大家都是天南海北的牛人，谁也不要干扰谁，所以两个人之间必然要空一个座位。图书馆早就半数客满而没有两个并在一起的座位剩下。

　　“人满了。”梁嘉豪扭头看黄希璇。

　　黄希璇扁了扁小嘴，扯了扯梁嘉豪的胳膊说：“先别走，我去商量一下。”

　　黄希璇松开梁嘉豪，一跳一跳地到一个男生身边说：“对不起，同学，你身边可以坐人么？”

　　大家可以想象当时如果不是爱惜他明天要交的作业，那个兄弟鼻血都快流了一桌子了。美女直接要求和他坐一起，他除了点头还能干什么？不过好在松苑的学生们修养都还不错，就是比较拽，那个男生不露声色地把自己的书本往旁边扫了扫，只是对黄希璇露齿微笑。

　　于是黄希璇把自己的书包放在了那个男生旁边。

　　她立刻跑到图书馆另一边，选了其中看起来最顺眼的男生，凑上去很淑女地问：“同学，我在那边有个位子，我们换个座位可不可以？那边空调太凉，我觉得冷……”

　　那个男生抬起头来看着黄希璇上身薄薄的白色小背心，心里说：“哟，妹妹，你穿这样能不冷么？”

　　在黄希璇灿烂的笑容下，他矜持地点点头，收拾起了自己的书包。

　　于是黄希璇微笑着把他引到刚才的男生身边坐下，然后拉起梁嘉豪的手，和他肩并肩的坐在了空出来的两个位置上。

　　两个男生静静地看着彼此，过了一会他们一起低声说：“太牛了！”

　　于是生平第一次，梁嘉豪和一个女生一起自习。梁嘉豪在看他的物理化学，黄希璇则心不在焉地读一本叫《众神之车》的闲书，也心不在焉地吸引着周围的眼神。惟一一双丝毫不乱的眼睛是梁嘉豪的，这种丝毫不乱根本不能用“平静”来形容，而是绝对的——“迟钝”。

　　梁嘉豪根本没有想到黄希璇是希望他会和她说说话，黄希璇并不假设梁嘉豪会很浪漫地拉拉她的手，不过她没有想到梁嘉豪在贼胆极度不足之余，贼心也是很有限的。即使在蒙古大草原，梁嘉豪这样的也实在是百年一见的迟钝人物。事实上吴锦梁就很怀疑过，说即使路边忽然冲出个漂亮女生抱着鲜花拥吻梁嘉豪，梁嘉豪也只会飞快地爬上树去，然后很小心地报上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政治背景，最后认真地说同学你认错人了吧。

　　好在这个时候，一个真正的人物恰好也在图书馆自习，那就是饶诚。

　　在松苑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一般的人物扔在人堆里都显不出来。而饶诚的名字却从他进松苑的第一年开始就远播系内外了。

　　他不但是学生会副主席，而且篮球打得漂亮，和梁嘉豪班的霍星宇独领风骚。霍星宇和饶诚一样是篮球体育加分进来的，三分球的造诣称霸一方，一对一盯人的时候十投也有三四中。而根据霍星宇的评论，饶诚在场上跑动起来的冲劲仿佛一头野猪，就是对手是只老虎也得闪着他。加助跑起跳后饶诚堪称松苑灌篮之王，谁也拦不住。事实上一旦饶诚得到机会起跳扣篮了，对手往往就彻底放弃防守转而准备下一轮进攻——闲着没事谁会跟一头猛到家的野猪拼命呢？

　　很久以前有一部《灌篮高手》的动画片广为流传，四处都是盗版盘，很是风靡了一阵。最后连女生也喳喳呼呼的跑去玩篮球，男生个子稍微高点都在练灌篮，矮的也经常摸一个球练三分，很有点全民大练兵的味道。

　　饶诚和霍星宇这样的高手在运动大潮下当然不甘寂寞，两人各自在本系拉起了队伍天天苦练，其间也有过几场很刺激的比赛。饶诚的扣篮和霍星宇的三分球刚好打成平手，饶诚队里的几位猛将他们也和霍星宇那拨的手下旗鼓相当，每每是场上女生喊破了喉咙，最后仅以一两分的差距结束战斗。饶诚和霍星宇两人就此成为一方偶像，连打饭的时候都有认识的女生上来搭几句话。松苑所谓“北饶诚，南星宇”由此而来。

　　饶诚总是冷眼看着霍星宇，觉得霍星宇和流川枫那种小白脸有点像，招惹一大堆女生捧场，烦得很。饶诚觉得男人应该比较生猛，而且他一直往这个方向努力着。

　　最初进校的时候，饶诚经常大汗淋漓地转着个球跑回宿舍，气喘吁吁地歪歪嘴巴说：“靠，刚才打球，我们四对五，对面的小子还犯规，真没劲。”

　　这时候饶诚的哥们就会问：“输啦？”

　　“才赢了二十分，”这时候饶诚就会一边脱背心，一边用很不满的口气表示自己这次赢得太少了。

　　那时他的哥们毫无疑问地会赞叹：“这么猛？”

　　于是饶诚就很高兴。

　　两年后饶诚已经发展到平时打球不言胜负的境界，偶尔问起来他也总是耸耸肩说：“随便玩玩，没算分。”此时如果再追问他比赛胜负，似乎都有点蔑视他的感觉了。鉴于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得分的比赛实在无聊，他后来就改参加国政乒乓球队的活动了。

　　梁嘉豪和饶诚很熟，却不是因为报到时候认识的原因。饶诚的副业是在校园里捣腾零件组装计算机，而梁嘉豪他们宿舍的机器就是饶诚帮着拼起来的。梁嘉豪当初觉得鼠标都充满了神秘感，于是饶诚调试机器的时候天天跟在他身边转悠着看，饶诚看了想笑，就把自己以前一大堆的计算机书也扔给梁嘉豪，说：“随便看，看完了再给低年级的。”

　　梁嘉豪赶快点头：“谢谢，谢谢。”

　　“高年级带低年级的，都是这么过来的。”饶诚很气派地挥了挥手。

　　从此梁嘉豪和饶诚就是朋友了。

　　梁嘉豪忽然感到一片巨大的黑云遮在他头顶，他抬起头，看见了饶诚剃成板寸的脑袋。本来饶诚以一个很有压迫力的造型出现在梁嘉豪的面前，可是他咧开大嘴嘿嘿地笑着，彻底破坏了他此时很有点黑道老大风范的造型。饶诚刚刚背了三百个单词，本来正枕着一本红宝书打磕睡，忽然看见梁嘉豪领着黄希璇进来了，心里一乐就跑上来说话，也不管旁边一堆人在悄无声息的看书或者看黄希璇。

　　“哈哈哈哈，小子，行啊！”饶诚很豪爽地拍了拍梁嘉豪的肩膀，然后不由分说把梁嘉豪往里面一挤，直接坐在了梁嘉豪旁边。

　　这样一来，黄希璇只好往里面挪动一个位子，不得不和另一个男生贴着坐。被旁边那股汗味一熏，黄希璇立刻对饶诚极为不满，不过饶诚接下来的话马上令黄希璇没时间不满了。

　　“女朋友漂亮嘛！”饶诚很赞赏梁嘉豪的眼光，“什么时候请客？”

　　梁嘉豪刚要分辨，饶诚却已经隔着梁嘉豪探过身子对黄希璇说：“我们梁嘉豪人可好，找到他错不了，请客请客……师妹哪个班的？”

　　黄希璇脸上一红，心里乱乱的，也忘记反驳饶诚，只是低声说：“和他一个班的。”

　　“哦？霍星宇和你熟么？”饶诚马上显出交游广泛来，“他和我老对手了。”

　　“不认识。”

　　“以后有什么麻烦找他，想要以前的卷子和答案就管他要，”饶诚大有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架势，“没错的，我好久没见他了，见到他叫他出来打球。”

　　饶诚扬了扬手里的红宝书说：“背单词是背单词，那孙子去国外混饭，可别连球都不玩了。”

　　黄希璇本来也是个见过场面的人，可是现在被饶诚的气势给震了，只好呆呆地点头。

　　“你小子，”饶诚又使劲敲打了梁嘉豪一下，“带女朋友上这儿来自习还不如去看电影呢，我那儿有盘泰坦尼克，煽情煽情，女生都喜欢看，我一会儿回去塞你们宿舍里，别忘记找吴锦梁拿。用金山影霸放效果还可以，带女朋友看看，也学习学习。”

　　梁嘉豪说：“我……”

　　饶诚一巴掌把他推得靠到了黄希璇肩膀上，咧嘴又笑：“别那么多废话，记得请客，请客啊。”

　　说完，饶诚施施然站了起来，以一个运动健将特有的豪迈步伐——就是有点外八字还有点像螃蟹，走出了图书馆。

　　梁嘉豪回过头来正好对上黄希璇的眼睛，黄希璇眼睛漂亮，也很亮，就是忽然有点不自然。

　　梁嘉豪说：“饶诚……饶诚，高年级的，玩笑开惯了……对不起啊。”

　　有点尴尬，黄希璇推了推梁嘉豪说：“我自己去找本书。”

　　看着黄希璇微微有点跛地走到书架背后去了，梁嘉豪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黄希璇的脚腕快好了。

　　黄希璇没翻书，她就是躲到书架后面去了。靠在松苑那些摇摇欲坠的铁书架上，她觉得心里有点乱。好像从小到大，她就没在乎过什么人，这一次在乎的还不是一个人——纯粹是块石头。

　　很多情景在黄希璇的小脑袋里闪来闪去，比如梁嘉豪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咧嘴一笑两排挺夸张的大白牙；再比如他打了红烧土豆和炒白菜，不安地对自己笑着。梁嘉豪似乎总是在笑，而且笑得很实在。

　　跳跳跳跳，好像那些情景都是在跳的。只有梁嘉豪一脸实在的笑容始终不变。

　　黄希璇微微蹙起眉毛，抬头默默地看着头顶的日光灯管，坏了的灯管一闪一闪。

　　黄希璇嘟嘟嘴说：“笨！”

　　黄希璇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随便抽了一本书回到梁嘉豪身边坐下。

　　梁嘉豪说：“你喜欢阿拉伯语么？”

　　“不喜欢。”黄希璇有点赌气地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拿阿拉伯语的教材？”

　　黄希璇只好对梁嘉豪笑了笑并且暗地里狠不得拿那本阿拉伯语狠狠地砸他脑门一下，然后继续看那本叫《众神之车》的伪科学。

　　看着看着，一点心思又泛了上来。黄希璇摇了摇头，一点点失落的感觉老是摇不掉，这让她有点烦躁，却又没有心情发火。黄希璇就枕着自己的胳膊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直到这个时候，梁嘉豪才终于敢扭过头去仔细看她。

　　梁嘉豪不是傻瓜，梁嘉豪知道黄希璇的脚腕就要好了，然后他就再也不用也没什么理由跑到黄希璇她们宿舍去了。一件事情一旦被习惯了，人往往就不愿意改变，比如梁嘉豪小时候家住动物园旁边，里面狮子老虎晚上爬出来练嗓子，后来梁嘉豪搬走了，就很不习惯没有老虎叫的夜晚。一旦熟悉了天天可以看见黄希璇的日子，梁嘉豪也一样不乐意改变。

　　何况，黄希璇还是很漂亮的。至少在看见黄希璇袜子上的黑猫警长的时候，梁嘉豪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确实觉得黄希璇裙子下小腿的弧线也很好看。只不过梁嘉豪脸色比较黑，所以脸红不容易看出来。至于梁嘉豪到底是注意黑猫警长多一些，还是黄希璇的小腿多一些，梁嘉豪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至少他以前是从不分割一个女生来看的，他定义女生的单位永远是不可分割的“一个”，也就是说有点像古典的原子理论，女生代表一个抽象的不可分割的概念。

　　从科学史的角度，当年了解了原子的进一步结构，科学家因此拓宽了对物质结构的研究。而从梁嘉豪的爱情史来看，开始注意黄希璇的头发眼睛或者小腿，梁嘉豪才拓宽了对女生的认识。黄希璇在他心里再也不是一个符号性质的东西，而是真正活蹦乱跳的黄希璇——虽然那时候黄希璇还没有机会蹦给梁嘉豪看。

　　就像第一次看见黄希璇的时候，她柔软的黑色头发里有几缕挑染成金色，梁嘉豪低头看着婉约的黑发在黄希璇雪白的脖子上，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挑染成金色确实是很好看的。也是第一次，他开始留恋一种美丽。

　　迟疑了很久，梁嘉豪偷偷用手背碰了碰黄希璇的头发。

　　黄希璇的眼睛偷偷睁开，她听见梁嘉豪竟然破天荒地叹了口气。

　　走廊外的饶诚也看见了梁嘉豪很贼地碰了碰黄希璇的头发，这一次他没有喳喳呼呼的闯进去拍梁嘉豪的肩膀，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小步走进去。他手里拿着三杯苹果芬达，给梁嘉豪和黄希璇各一杯后，饶诚摇摇手让梁嘉豪不要说话打搅黄希璇睡觉。

　　然后，饶诚悄悄拾起自己的书包，吸着最后一杯芬达走了出去。

　　这个举动很不猛，也很不适合饶诚。他之所以忽然失去了自习的兴趣，只是因为看到梁嘉豪和黄希璇，他又想到了赵若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