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王佳佳悄悄问黄希璇。黄希璇愣了一下，微微叹口气：“姐姐，我本来还以为你是装傻呢……”
门里彭兴珊咬着笔杆仰望天花板。
事实上我们说彭兴珊是个感情白痴并不很合乎他的真实形象，他只是懒惰惯了而显得有点迟钝。他的课余爱好居然是帮人写情书。
在这个行当，松苑也出过一些英才，同班的伍佑文就是其中翘楚。伍佑文的情书以短篇诗词为主，据说当时润笔的价码一直爬到一个字一条鸡腿，经典作品不乏被校园派歌手拿吉他谱了曲子弹唱的，其中至高无上的传世之作“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吉他弹唱后来荣获松苑十佳歌手第一名。也是在那个时候，台下一众兄弟个个胆寒，女生们忽然发现她们很多人居然都收到过这篇情书。原来伍佑文一篇情书绝不只卖一笔鸡腿，如果放在出版界就有重复投稿的嫌疑。
彭兴珊也是与其争锋的少年英才。他老娘在女性作家中是响当当的人物，彭兴珊自幼在老娘的悲情文字熏陶下成长，颇是练了些本事。彭兴珊的情书风格以排比铺陈为能事，一篇浩浩长文写下来，字字血泪。女生们无不以为送情书的兄弟已经暗恋自己多年，有一颗经历风雨霜雪濒临破碎的心。这时候就算对方是一头猪，她们也不忍心断然拒绝了——而必然寻求委婉的拒绝方式。
而在某一对男女花前月下的时候，彭兴珊就啃着他的润笔等待下一笔生意上门了。
王佳佳静悄悄地站在门外，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白色的鞋尖干净得没有一粒尘，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的鞋。
王佳佳没敲门，但是她知道彭兴珊在里面，和她只隔了一扇门。
她和彭兴珊在中学同窗六年，纵然没有耳鬓厮磨，也算青梅竹马。按照黄希璇的想法，就是“你给他说啊”——黄希璇觉得王佳佳和彭兴珊之间不清不楚，没有一个人去捅破中间的纸。不过当王佳佳站在彭兴珊宿舍的门口时，她觉得那根本不是纸，而是一扇门。门锁在里面，彭兴珊那头如果想见到她，只要轻轻拧一下锁，而她这一侧要见到彭兴珊，却只有去敲门或者干脆把门打碎。
王佳佳打不碎那扇门，她只有去敲门告诉彭兴珊她在这里。门会不会开，最终还是取决于彭兴珊的心思。不过就像中学时候在那个岔路口，王佳佳想着要再勇敢一点。如果她不去敲门，彭兴珊甚至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这里吧？
王佳佳犹豫着举起手，同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身衣服才是最让她迟疑的，一想彭兴珊看到她这身衣服的神情，王佳佳脑袋立刻会自动休克几秒，怎么也想不下去。
还没下手敲，门已经开了。吴锦梁端着一只大茶缸准备去隔壁借水，这时候正好看见王佳佳举起手做了一个敲的姿势，好像是要扣他的脑门。
“啊！”迟疑了几秒，吴锦梁发出一声惊叫，伸手去捂嘴。他嘴张大到了极点，好像可以把自己的手和大茶缸一起吞下去。
门在王佳佳面前忽地关上了，吴锦梁贴在门背后喊：“彭兴珊咬我一口，我不是做梦吧？”
彭兴珊手里的钢笔“啪”地落地，瞪圆了眼睛看着吴锦梁，一片安静。吴锦梁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点，本来是想跟彭兴珊开个玩笑，谁知道这份惊讶装起来那么逼真。
“怎么啦？”彭兴珊问。
“自己过来看啊。”
彭兴珊走过来，疑惑地看了吴锦梁一眼，拍了拍他肩膀把他推开，伸手要去开门。
“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再开门，”吴锦梁双手齐上先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了，“我不忍心看见你被吓得口吐白沫。”
吴锦梁和彭兴珊王佳佳关系都很好，所以他也不怕王佳佳会生气。他捂上眼睛的时候，也真有些好奇，想知道彭兴珊看见新版王佳佳时候的表情。
“闪开，”彭兴珊拉拉袖子，“我怕过什么？就算是只老虎，我也不怕！”
门开了，彭兴珊睁大眼睛看着王佳佳。披散一头长发的女孩对他笑了笑，不管是怎样的装束和修饰，熟悉的笑容立刻唤起了彭兴珊的记忆。
“不就是王佳佳啊，”彭兴珊回头对吴锦梁说，“我还以为真是老虎呢……”
彭兴珊说得很遗憾，也许来的是老虎他更激动些吧？
“走了走了，快迟到了。”彭兴珊催促着，自己先跑了出去。
王佳佳愣在那里，还是吴锦梁找不到话说，于是赞美了一句：“这么穿漂亮多了。”
那天是小学同学的聚会，就在松苑旁边的饭店。
饭店是号称吃翻松苑周围方圆一公里的彭兴珊选的，组织人则是当年的班长余戴维。余戴维不但发了群组邮件，而且电话通知到班上每一个人，把聚会做得热闹非凡，连本来不是他们班的洪秀全也跑来了。
洪秀全，就是先前抢劫王佳佳的“小混混一号”。
三岁看老的说法分明不可靠，至少洪秀全十六岁的时候还拦路抢劫女同学去买两个游戏币，二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在松苑颇混出了点名堂。他托福考了满分的事情已经路人皆知，眼见去国外名牌大学读书是铁板钉钉了。大家不好意思再说他当年在小学吃过三次警告的事情，于是洪秀全也彻底忘记自己为非作歹的出身，不但跑来参加别班的同学聚会，而且特意站在饭店门后招呼找不到路的同学。
洪秀全看见彭兴珊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摇摇晃晃走来的时候，尚且能够认出是这小子当年抄了块板砖吓退他们两条好汉，所以赶快上去招呼。可是看见彭兴珊身后盯着自己脚尖走路的王佳佳，这个从良土匪却根本忘记受害人了。
“哟，彭兴珊，你女朋友啊？”洪秀全惊叹，“漂亮嘛。”
“靠，没看错吧？”不知是否对当年的事情还有介蒂，彭兴珊冷笑了一声说，“这不是王佳佳么？”
洪秀全恍然大悟：“王佳佳啊，四年没见……都认不出来了。”
王佳佳坐在人群中间，周围是人声鼎沸。
四年了……这个时间概念从洪秀全嘴里无意说出，却让王佳佳有些发呆。四年过去洪秀全都成有为青年了，而她和彭兴珊还是老样子。
彭兴珊说：“这不是王佳佳么？”王佳佳有些茫然，难道“王佳佳”和“女朋友”两个概念是对立的不成？如果王佳佳在彭兴珊的心目中是永远不可能成为女朋友的一个名字，那么她到底是什么呢？
身后是彭兴珊拿着话筒在吼《好汉歌》——彭兴珊的保留曲目。周围一帮兄弟和他一起吼，彭兴珊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王佳佳有些落寞地坐在人群里，似乎是个陌生人。
余戴维当时在电话里说：“带男朋友一起来啊。”
于是女同学都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小学送出去的女生又留在中山的，绝大多数都是进了松苑。而松苑一向号称出品知书达理的漂亮女生，即使不那么漂亮的女生，也沾光销得快。记得初一时候还是男女生分开坐，初二的聚会却是男女间隔着坐了。
“王佳佳，不吃辣啊？”王佳佳的旁边居然是洪秀全。洪秀全看她一直默默喝水，给她盛了一满碗的菜，倒像是他在请客一样。
王佳佳只好笑笑：“吃啊，不过是有点辣……”
洪秀全看她笑了，也高兴起来，对跑堂的伙计说：“下面几个菜别加那么多辣椒，我们这边女士多，啊？再给点冰水，给女士漱口。”
这是那时候抢自己的人么？王佳佳幽幽地叹口气。
“怎么坐着不说话啊？”余戴维也上来拉王佳佳，她身后跟着一个男生，依稀有点彭兴珊高中时候的感觉，清秀俊朗。
王佳佳揉了揉眼睛。如果是吴锦梁在这里一定会大声叫出来，那是江宇鑫。
“有点累，没事啊。”
“那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马上回来。”余戴维摸了摸王佳佳的额头，她和王佳佳关系不错，一直都是好朋友。
王佳佳点点头。
“余戴维，”那个清秀的男生有点犹豫，但还是歉然地说，“我先走了，魏黛雨还让我帮她写通史的论文，我晚上不写就来不及了。”
“等一会我跟你一起走吧……”
“你们先玩着吧，”男生说，“时间还早。”
“喔。”余戴维淡淡地应着，王佳佳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黯然。
“哟？有人要走？”彭兴珊急忙把话筒往旁边的人手里一塞，一窜就过来了，“一起走吧，我也有点事情，我们快考试了。老袁逼死人了。”
余戴维低头问王佳佳：“那你跟彭兴珊一起走么？”
“早着呢，菜还没上完，你们急什么？”彭兴珊说。
“你送王佳佳回去啊，你陪她来，哪有让女孩自己回去的？”余戴维一向是当大姐的，面面俱到。
江宇鑫上有点不自然，王佳佳感觉到余戴维的手指在背后轻轻捅了捅自己。
“没什么危险，晚上路上不是有警察巡逻么？而且晚上回松苑的多呢，”彭兴珊说，“随便找个人送也行啊。”
洪秀全在旁边点头：“不然我送得了。”
“不要紧，”王佳佳笑，“没什么危险，晚上路上不是有警察巡逻么？”
彭兴珊和江宇鑫赶快掉头跑了，如逢大赦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王佳佳才发现这两个人的神情有说不出的相似，好像一对兄弟一样。
余戴维没有离开，她捏了捏王佳佳的手掌坐在她身边，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刚拉直的吧？你头发这个长度，拉直最好看了。”
王佳佳愣了一下，笑了，余戴维忽地叹了口气。
最后是余戴维送王佳佳回学校的，反正她在旁边的远洋，也算顺路。
两个女孩在路上走，一阵夜风吹过，还是有点冷，王佳佳打了个哆嗦。
余戴维把自己的外套递给王佳佳：“春天穿成这个样子，不冷啊？为了漂亮不要命了。漂亮有什么用？你以前又不是不好看。”
王佳佳喝了点啤酒，脑袋有点晕，可是还能听出余戴维的意思。王佳佳低了头，没说话。
“彭兴珊就是那样……”余戴维说。
“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王佳佳打断了她。
“他啊？不是我男朋友，”余戴维轻轻笑了起来，“大家都带男朋友来，我也不能自己来吧？”
“不是？”王佳佳站住了。
“一般朋友。”余戴维淡淡地说。
王佳佳动了动嘴，可是没说出来。
“不信啊？”余戴维笑了，“别瞎想了，确实是一般朋友，他有女朋友了。”
“别想了。”余戴维挽起王佳佳的胳膊，“彭兴珊对你还不错，你高兴跟他在一起就行。他喜欢不喜欢你就是他的事情了，你也没办法。反正我从小学看你就离不了他……”
“他不喜欢你啊？”王佳佳在一点酒意下终于问了。
“也还行，”余戴维说，“可他不是有女朋友了么？”
“那你以后怎么办？”
余戴维无声地笑着：“你还以为真的谁离不了谁啊？”
“怎么样怎么样？”回到宿舍，黄希璇立刻凑上来问。
“没事啊，”王佳佳有一丝疲倦的笑容，“挺好的。”
“那彭兴珊说什么？”
“他快考试了，回去复习了……”
王佳佳爬到自己的上铺，躺下来看着苍白的天花板，脑子里空荡荡的，直到电话铃响了起来。
“佳佳你去接个电话呗？我还在洗头。”黄希璇的声音从浴室传来。
于是王佳佳下来接电话。
只是微微的一声咳嗽，王佳佳已感到一阵战栗。仅仅一声咳嗽她就听出了彭兴珊的声音。彭兴珊毕竟还是打电话来了……
“喂，”话筒对面的彭兴珊清了清嗓子，“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说就没有勇气了……”
当时王佳佳的心里一片空旷，像一片浩瀚得可以看见地平线的荒原。眼泪好像已经滚在眼眶里了，她几乎握不住话筒，偏偏话筒对面又是久久的安静。
然后彭兴珊很认真地说：“我是猪！我真的是猪！”
王佳佳还没有反应过来，宁麒臻已经接过了话筒喊：“他是骗你的，其实我才是猪！”
王佳佳听见隐约有彭兴珊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彭兴珊说：“我靠，再来再来，上一把是你们手气好。”
说这话的时候彭兴珊已经坐回了牌桌旁边。事实上，那天晚上他和梁嘉豪几个在宿舍里打拱猪。他和宁麒臻一伙，不幸败在吴锦梁和梁嘉豪联手下。起初的规定是打输的人钻到桌肚里去，后来打输的人要给随便一个熟悉的女生宿舍打电话，对接电话的女生说：“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说就没有勇气了……”
然后在女生心跳加速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大喊：“我是猪！我真的是猪！”
而另一个输家必须在他喊完以后马上抢过话筒说：“他是骗你的，其实我才是猪！”
事实上在对王佳佳说这句话以前，彭兴珊已经对余玥、吴琦玲、魏黛雨她们都说过了。有时候对方会噗哧一声笑出来，比如吴琦玲，而像魏黛雨那样的女生还没等他说完就会抢答：“其实你不用说了，我早就知道你是猪，当猪好可怜，你还四处宣传，真是委屈你了。”
当彭兴珊打电话给王佳佳她们宿舍的时候，彭兴珊也并没有想到会是王佳佳来接电话。说完那句经典的话以后，他就急急忙忙扔下话筒去牌桌上报仇去了。王佳佳当时甚至没有机会说一句话，彭兴珊也不曾想到话筒另一侧会有人黯然失神，而这黯然失神的人竟是王佳佳。
王佳佳默默地把话筒挂上。黄希璇从阳台洗完头回来，看着她呆呆站在电话旁边，许久都不曾动一下。
黄希璇说：“姐姐，你见到鬼啦？”
王佳佳轻轻摇头说：“我没事。”然后爬到上铺自己的帐子里，头落到枕头里的一刹那，眼泪唰地滑过了脸庞，王佳佳死死地抓着毛巾被盖住自己的脸。
直线距离仅仅几百米外的男生宿舍，彭兴珊依旧在一片乌烟瘴气中抓了满把的纸牌，脑袋里只有变化的红心、方块和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