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问题,就是他们现在在会议室里讨论的问题。省上各级领导对建工局的改制也表现出了空前的关心和督促。因为建工局在省上算一个大单位,这个大主要是因为他管辖的人太多,建工局下属的大大小小工程处有五十几个,每个处平均按两千人计算,干部和工人加起来就有将近十万人。这还不算那些不在花名册里面临时聘用的民工和勤杂人员,如果把这些都算在里面,估计要达到十四五万人。对于这样庞大的一个机构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革,决非易事。
先放下对各级工程处的改革不说,单就一个建筑学校,也让领导伤透了脑筋。但归根结底,学校的改制主要是钱的问题,建工局的领导非常赞同把学校划拨出去,让他们自力更生、自谋出路。但是省上领导有省上领导的考虑,基本形成了三种意见,暑假期间,他们分别派人对这个学校进行了详细的了解和调查。对他们形成的三种意见又一次的给予了肯定,只等着在会上通过之后,要求学校领导从自己实际出发,然后做一次选择。
任校长组织领导班子召开的这次会议,就是商讨学校的未来,会上他首先传达了省委以及建工局各级领导对学校进行改制的讲话和意见,总结起来有下面三种意见:
第一、学校从建工局剥离出来,面向社会招生、扩大招生范围和人数,学生毕业后自主择业,走双向选择的道路。学校的管辖权划规省教育厅。
第二、与临近的金城工业大学合并,做为金城工大的一个二级学院,成立分校区,主要负责成人教育和社会培训。管辖权由建工局划规金城工大。统一接受省教育厅的领导。
第三、依然和建工局保持上下级的关系,改制后的建工局为建筑总公司,改制后负责培训总公司系统内的技术工人,学校性质由事业单位变为企业,财务独立核算自负盈亏。学校的管辖权归总公司,统一接受省建设厅的领导。
当任校长传达完这三条意见之后,开始语重心长的发表了一番他个人的观点,归纳起来更多的是对于建工局的感情和对于学校未来的担忧。说完之后,他喝了一口茶,点燃一根烟,开始慢慢的吸着,眉头紧锁。用探寻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坐在他周围的其他几位学校领导人。靠他最近的是张学义,他对这个年轻人非常欣赏,敢作敢当,年轻人有闯劲,每次开会总能发表自己新颖的看法,深得领导喜欢。当然他自己做的也非常优秀。他的成长道路任校长看在眼里,也可以说张学义完全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现在担任学校的常务副校长,职位仅此于他,而且他也曾准备在退休之后把这个学校托付给小张,其余的人他真的有些不太放心。
张学义来自于贫困家庭,他的父亲是建工局某处一名老塔吊司机,对工作认认真真,从业三十几年从来没发生过一起安全事故。深得单位领导和同事的好评。那一年,张学义才刚满二十岁。从单位上来学校参加抹灰工培训,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年轻人,那时候任校长还只是学生科的一名小科长,但是学生科再小的科长,在学生面前也是一个不小的官。几乎可以说拥有对一个学生命运的终极决定权,张学义的命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首先他被班主任老师指定为抹灰班的班长,紧接着任科长就把他安排进了学生会,一年之后他当选学生会主席,三年之后,他留校在学生科上班,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学校干部。为此张学义的父亲老张还找过他,说娃娃在学校里学好了技术,要到生产一线去为人民服务,不想让娃娃留在学校吃闲饭。这时任科长也是语重心长的劝老张说:“老张啊,你的娃娃是个人才,是人才就应该干大事,只有干大事才能为更多的人服务;你想想啊,他要是做个抹灰工,也就只能是做好自己份内的基本工作,保证自己负责的工程不出现任何质量问题而已。如果他要是留在学校,留在学生科,培养出更多有用的人才,他培养出的这些人才将来走向工作岗位,你想一想那将是多么大的力量啊,学校里每年都在招学生,这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奔赴工作岗位,那将会形成多么大的效应,产生多么大的影响,那才叫真正的为人民服务啊!”一席话说的老张没了主意,后来只好同意儿子留校任教。三年后,任科长升任学校副校长,张学义就当上了学生科的科长。又三年后,任副校长升任学校校长兼党官员,张学义就顺利的成了副校长。一步一个台阶,一路走来,仕途顺利,春风得意。
这些事好像还只是发生在昨天,可时过境迁,他都已经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龄,当年留校的那个学生也已经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他殷切的望着张副校长,希望他首先发表自己的观点,但是过了很久,依然看不到他有发言的准备。他又把目光移向了坐在对面的马校长和刘校长的身上。但是仍旧不见他们俩有发言的举动。这时坐在张学义旁边的王校长清了清嗓子,说话了。
他不知道这个从建工局调过来还不到一年的王校长会说出怎样的高见,他呷了一口茶,做出一副认真领教的姿态,屏声静气的听着。
只见王校长翻开他面前的笔记本,先是把建工局有关领导只言片语讲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些话有的在建工局开会时他听到过,有的没听到过,甚至有些他猜想有可能是王校长的独撰,反正又没地方对证,他又没说是建工局哪位领导说的。之所以讲这些,主要是为他接下来的观点找一个充足的依据。
王校长说:“结合省上及局里各级领导的讲话精神,结合目前改革的实际情况,政企分开是一个必然的趋势。所以说建工局的改制是水到渠成的事,而我们学校做为建工局的一个下属单位,从建校之初,就是为建工局培养各种技术人才。改制后的建筑总公司要想发展,依然离不开我们提供的血液。所以我的看法倾向于第三条意见,学校改制后做为建筑总公司的下属企业,为总公司多培养有用的人才。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还请大家多发表发表意见。”
任校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还想听听其它人的意见。马校长和刘校长相互看了一眼,马校长说:“我的看法是和金城工大合并比较好,毕竟人家的牌子比我们的亮,将来不管是从招生还是从各方面来说,比我们自谋出路要好一些……”
紧接着刘校长也发表了和马校长近似的看法,并且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观点寻找了充足的论据,也为自己的观点寻找了非常有说服力的事实。周边很多学校改制的成败,几乎被他们说了一个遍。临近中午时分,这会议开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一个说服不了一个,起初有相同意见的马校长和刘校长也发生了分歧,刘校长又转变自己的观点,开始赞同起第一条意见来,学校自谋出路自主招生……
会一直开到下午一点多钟,依然争执不下没有定论,这时文书小张站起来悄悄走到任校长身旁耳语了几句,就走出去提了几个盒饭,吃完饭谁也没心回去休息,依旧在办公室里抽烟、喝茶、争论。任校长这时表现的十分淡定,他始终没有说自己的意见,只是看着他们几个人争执。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个会议争到最后还得他来收场,他不便过早的表明自己的观点。但是令他不解的是坐在一旁的张学义始终沉默不语。起初他还以为是出于礼貌,毕竟张学义的年龄在其它三位副校长跟前是最小的,而且相差将近二十岁,都快差辈了,但是等到后来,仍然不见他发言,任校长这时就象征性的提了一句:“张校长有什么看法,也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我们再一起讨论讨论。”
谁承想张校长低声的说了一句:“我还没想好,还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就又低下头开始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任校长显然对他的这个态度不满意,但因为是在会场,也不便说什么,就又开始和其它几位副校长接着讨论。
会议一直进行到下午学生放学,依旧没个结果,这时候任校长清了清嗓子说:“这件事我们今天就讨论到这里,会后谁也不许说出去,这件事在学校里目前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回去之后大家再仔细考虑考虑,等考虑成熟了,我们找个时间再碰一次头,商量个最终意见,报请建工局以及省上领导批准后实施。不管怎么说,改制对于学校来说是一件大事,必须认真仔细,任何地方不能出现纰漏。今天就到这里吧,看大家还有没有什么说的,要是没有就散会。”
这时候只见张学义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个躬说:“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也供大家回去考虑考虑。”任校长听到他的得意弟子终于发言了,微笑着用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张学义说:“我认为,目前我们学校所发展的职业教育,面还有些窄,仅仅只是在为一个单位服务,我们应该扩大范围,发展正规的职业教育,在未来十年中,职业教育将会成为社会的一个热点,随着经济体制改革力度的加大,各行各业对于技术人才的缺乏也表现的日益突出,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立足于建筑业,走综合发展的道路,向更宽更广的职业教育发展,我们的目光要面向全省,面向全国,要为改革培养合格的有用的技术人才。我们应该脱离建工局的管辖,向国家教育部申请承办专科高职的教育资格,招收参加过普通高考的学生,面向社会面向未来,做一次彻底的更大范围内的改革,走独立发展的道路。”
等他说完,会议室里又表现出惊人的寂静,这时校园广播站传来了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
这次会议在没有结果中结束,令任校长没想到的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张学义在会议的最后抛出了这个惊人的说法,他不是不知道中国正在进行的经济体制改革促生了职业教育的大力发展,他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是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没有钱,一切都是扯淡。
学校今年扩招的部分新生,刚刚弥补了前几年的亏空,财政上仍旧很吃紧,还得伸手向上面要钱。好在建工局主管财务的副总也是他老任的得意门生,所以这件事也并不是太难,但是真要改制了,脱离开了建工局,划规教育厅管辖,那他找谁去要钱,教育厅只管你的教育问题,财务上的事就需要自己来解决了,所以看来张校长还是太年轻,社会经验还是不足,考虑问题还是欠周到。
但是回头又想想张学义的发言,好像对此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细细的又从头回味了一遍,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看来他的眼光没错,他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他甚至于为自己发现了这样一个年轻人而感觉到自豪。不是吗,当他刚开始在学校里推行学生干部留校制度以来,好多学生家长不解,纷纷要求把自己的孩子调回去,要到主业上去干,因为对于建工系统来说,主业当然是搞建筑了,谁原意自己的孩子到学校里上两三年学然后留到学校打杂。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体系,建筑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每年国家评选出来的劳模中总有好几位都是建筑行业的,某某抹灰工,某某钢筋工获得全国劳模称号。在那个时候来看,干建筑当然比在学校里当老师要好了,况且这又不是个什么正规学校,说白了只是建工局下面的一个技术工人培训学校。严格意义上来说都算不到学校里边。而张学义刚才发言的核心,就是要彻底改变这个面貌,使其成为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大学”。
他在暗暗庆幸的同时又表现的不无担忧,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也许考虑问题会更为慎重一些,会更为保守一些;还记得那时候他刚刚当上学生科长,就对当时的校长赵老出过一个优先推荐学生干部到建工局任职的意见,赵老采纳了他的意见,并且还多次在会上表扬过他。后来赵老调建工局工作了,他接过学校校长的担子,开始把推荐优秀学生干部优先工作这件事又扩大了,除了推荐到建工局任职以外,还为学校留下了大量的人才,随着近几年教育体制改革,学生不再包分配后,他又和建工局各个工程处达成协议,推荐学校里招收的普通中专生学生干部优先到各工程处工作。起初根据各个单位反馈来的意见,推荐过去的学生很受欢迎。但是近两三年内,自国家不再对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工作以后,学校里开始形成了一种不良的风气,有好多学生为了能够在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好工作,不惜采取各种手段来当学生干部,这当中不乏请客送礼甚至买“官”的,小小的一个学生干部居然如此吃香,他当了半辈子老师还是头一次碰到。为此,很多班主任到他跟前反映这个情况,甚至学校里还出现了一种怪现象,一部分学生这一级当不了学生干部,干脆办理休学手续,在外面打一年工或者在家里闲待一年,第二年再到学校里来,请求班主任安排当班长或团支部书记,班主任也是由于对新生不了解,很多情况下都答应了这些休学的学生,渐渐的这件事从一个两个发展到一年有一二十人办理休学手续,专门等着第二年当学生干部,一旦当上学生干部后,就开始在学校里混日子,等三年毕业后分配一份满意的工作。这些事他都看到了,临近开学的几天正当他为学校改制的事而伤脑筋时,和他一起当过兵的老马也来了,说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学校,去年办理了休学,今年秋季开学时看能不能给安排到一个比较好一些的班里面当个班长,将来学好了也能有个好工作。看着老马一身粗布烂衫的样子,他又回想起当年在新兵营里那个威风凛凛的老班长,他就很爽快的答应了。因为当年有这个老班长的保护,他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老班长在第二年就因为他父亲的政治问题下放农村劳动了,这一下放就是三十几年,后来听说他到快四十岁时才结了婚,生了这么个宝贝儿子。他这点微小的愿望,只需要他一句话就实现了。他热情的送走了老班长就顺手给教务处打了电话,把他儿子马军安排到了新招来的9802班,这个班基本全是从农村招来的新生,相对好管理一些。
谁知同样的事情也出现在了教务处李处长的家里,老杨是李处长原来一个工程处的老同事,儿子杨辉去年没当上班长,休学在家半年多了,今年在单位上实习了几个月,临近开学时让李处长给安排个好一些的班级当个班长,将来分配个好工作。李处长想着对他来说这简直都不算一件事,就随口答应了,就把杨辉安排到了新招来的9802班,谁知他前一天刚把学生名单送到主管教育的副校长张学义手里,第二天任校长就打电话叫他把马军也安排到这个班,这一个班咋能出现两个班长,但是名单已经送出,无法更改,好在马军是任校长亲自点名安排的,想想张副校长也不会为难他,他就把任校长的意思原原本本给张校长说了,张校长把名单又退还给他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就忙别的事去了。这让他怎么办呢?其它的班已经全部安排结束,临时调换已经来不急,而且各个班都存在这种事,几乎清一色的班长全是拖各种关系来的,而且几乎清一色的全是休学的学生。他思谋再三,任校长的意思肯定不能违背,张副校长那里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更换,那么就只有委屈他的同事老杨了,怪就怪他说的迟了。于是他艰难的给老杨拨通了电话,把整个情况一五一十的给他说了。
谁承想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罢休,这两个学生被分配在一个班,从开学第一天起就闹别扭,他原想学生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说他们俩从去年办理休学前就在一个班,过一段时间相处相处也就过去了,他为此还特意嘱咐他们的班主任田老师,让马军尽量不要为难杨辉,毕竟人家没当上班长心里不舒服。开学搞义务劳动时,听说杨辉天天躲着不来,不来就不来吧,反正这只是老校长拖延时间的一个办法,劳动不劳动都没有关系,校园美不美化都没有关系。今年把草铲了明年还会继续长上来,所以一切都只是一场戏而已。等这场戏演完了,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怪只怪他老杨晚了一步。已成定局的事他无力回天,除非他再去找建工局的相关领导,但是为了给儿子在学校里安排小小的一个班长去找上面的大领导,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他想来想去,这事老杨也就自认倒霉得了。可是没过几天,他就听到了操场里着火的事跟老杨的儿子杨辉有关系,他赶紧和保卫处的老战友陈发通了口气,让他不要再调查这件事,反正又没造成任何损失,就说是有人不小心扔了个烟头引起大火,不就完了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战友陈发也给他给足了面子。此事就此平息,可谁想到,过了三两天,又听到了杨辉挨打的事。如果把这些事分开来看,好像并没有什么,一切都很正常,学生们打架在校园里几乎天天都在发生,只不过有的轻有的重罢了。但是把这些事连贯在一起来看,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就为了能在学校里当个班长,首先是“拼爹”,拖各种关系找各种人四处活动八方打听。完了之后又是暗暗较劲,你安排劳动我偏不去,你把我能咋的。如此还不罢休,这就已经超出了一个学生所应该做的范围。这还哪像个学生,这简直就是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嘛?难怪任校长今年扩大招收农村考上来的学生呢,还是农村来的娃娃老实,不会弄这些弯弯绕也不会为了争一个班长打的头破血流。他终于对任校长扩大招生的这一政策有了彻底的认识,看来领导就是领导,看问题就是比一般人高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