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操场起火的这天下午,做为学校最高领导人的任子龙,身兼数职,既是学校校长又是党官员,可谓大权在握,任子龙对于学校的管理更是事无巨细,必亲历亲为。当然对于学校里发生这么大的火灾,他不可能不知道,起火的那一刻他就坐在教学楼最高一层的小会议室里,正在主持一场会议。着火的第一时刻,他的秘书兼校保卫科科长徐发就跑进来告诉了他,他听完只是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命令道:这件事由你全权负责处理,原则只有一条,不能引起学生的不满情绪。徐发接过这个命令后就急匆匆的跑到操场去了。
学校领导的班子会依旧进行,只是办公室张主任走过去关上了窗户,因为浓烟混合着灭火器喷散出来的二氧化碳形成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校园,非常刺鼻。
尽管操场里乱成一片,但是在座的五位学校领导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会议室里的气氛非常严肃也非常沉闷。因为这是一次决定学校生死存亡的会议。到目前为止整个学校两百多名教职工,三千多学生对此还一无所知。只有掌握着学校命运的五位党委常委和学校办公室张主任六个人知道。
会议从早晨八点一直开到现在,中午每人只是简单的吃了一个盒饭,饭后大家又继续坐在会议室里,大多数时间在沉默。因为大家心里的意见始终得不到统一,从校办公室张主任的会议记录来看,可以说五位领导是五种不同的意见,按正常情况班子会开到这个份上,就该散了,等下去商量一番,意见基本达到统一了再来继续。但是今天不同,今天的议题非同小可,不仅牵扯到他们五位领导的切身利益,牵扯到他们五位的职务升迁,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就会造成学生的不满,一旦这条消息散布出去,将会给学校带来很大的负面消息。两百多名教职工的吃饭问题是其一,三千多学生如果得不到妥善安排,那将会造成一起非常严重的社会事件,远比操场里着火这件事重要多了。
任子龙的脸上也写满了忧虑,自他参加工作将近四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件事像今天这样让他自己不知所措。眼看着还有一年他就可以光荣退休,就可以颐养天年,就可以每天和老伴一起爬爬山、打打太极拳,天气好的日子带着小孙子到黄河边放放风筝,天气不好了找两三个老朋友,坐在家里喝茶下棋,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确实有些累了,他需要停下来休息休息,但这种累累的充实,累的他心甘情愿。看看省上整个建筑系统,他可谓桃李满天下,走到哪儿都有学生弟子热情招呼,他的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人活一生,到老了,后人能够念起他的好,出门碰见了能够热热情情的打声招呼,儿孙满堂妻贤子孝,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正当他的事业到达巅峰,准备退居二线,他正打算通过这次职代会卸去一身职务,挂个调研员的名,再过个一年半载安安稳稳的办理退休手续,世事让年轻人去闯吧,他老了,也闯不动了,也没有这个精神去闯了。回想他的一生,从兵营到建筑工地,从泥瓦工到工程师,从工程师到走进这所学校,先是给工人师傅们讲解生产技术,后面开始从事学校的日常管理工作一直到当上校领导,一路走来也是风风雨雨,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挑战和艰辛。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相比与当下面临的这件大事,过去的那些都是毛毛雨。眼看着他就要完成使命,在他职业生涯的最后时刻,确摊上了这么一件棘手的事,如果处理不当,这件事将会毁了他一世的英名。他踌躇再三,始终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校办公室张主任给他出的主意,先把学校党委几位常委叫到一起,听听大家的口气,然后大家一起商量个办法,一旦出了问题,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集体决定由集体承担责任,也总比他一个人死扛要好一些吧,再说这件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扛得起来的。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年初,也就是那么平平常常的一次拜访,他的老领导,现任省委副书记,主管建委工作的赵老语重心长的给他说了一番话。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他对那次谈话仍然记忆犹新。
时间是大年初三的下午,他依旧按照老规矩,给老领导提了两瓶茅台,给领导的小孙女包了一份沉甸甸的红包,敲开了他的家门,家里很安静,一番热情的寒暄过后。老领导拉着他的手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郑重其事的说:“从今年开始,省上将大力整顿建筑行业的不正之风,对于倒买工程、吃回扣、非法分包以及建筑行业存在的一些投机倒把之事要来一次彻底的清算……”
他虔诚的坐在沙发上听着,每次都这样,生怕漏掉领导讲的每一个词。但是听完之后大多数就忘了,因为省委领导考虑的问题不能说是国家大事,但至少是这个省上的大事,省上的大事对于他这样一个很小的学校的校长来说,基本上也没多大关系,他只要把自己管辖的这所学校搞好就行了,操那么多闲心干吗,之所以坐下来认认真真听领导说话,纯粹是一种礼节。今天他也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领导讲的这些事年年开会在讲,报纸电视上连篇报道,抓了多少个贪污犯,开除了多少个公职人员,甚至还有因为倒买工程而锒铛入狱者。这种事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再说赵老就分管建筑这一块,他不讲这个他再讲什么,难道让他也去研究琼瑶的小说或看金庸的武侠吗?他为自己这个不尊重领导的念头而感到不安,赶紧端起眼前的茶杯,象征性的喝了一口茶,又静静地坐下来听赵老继续说道:“今年不同往常,按理来说有些事我不应该向你透露,这牵扯到组织原则问题,但是你我从当兵那时候算起到现在都三十多年的交情了,你的为人我心里清楚,我也就看在老朋友的面上,提前给你透个底,早做一些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听到这儿,他的神经不知不觉开始紧张起来,他开始在心里琢磨领导到底想跟他说什么事,他着实捏了一把汗,难道是前年转包给他堂弟的那个工程出了问题,还是去年他挪用了一部分公款炒股的事被人发现告到省上了。他坐立不安,头上不觉渗出汗珠。只见赵老不慌不忙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又慢慢的把茶杯放回到茶几上,细细的咂了咂嘴,把两片茶叶吐到沙发旁的垃圾桶里,清了清嗓子接着说:“省上打算撤销建工局,改为企业,由建工局下属的三产单位,包括你所在的那个学校,一律从建工局分离出来,自谋出路。”这才是领导要说的核心,他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倒没有表现出震惊,这件事远比私包工程和挪用公款简单多了,远的不说,就他从政的这二十几年,还不是改来改去,改革改革天天在改天天在革,最后还不是换汤不换药,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地方还是原来的那个地方,工资还是原来那点工资,只不过是挂在大门口的牌子摘了又换换了又摘而已。最早这所学校就叫“省建工局技工学校,后来改成省建筑工人技术学校,又改成省建筑职工学校,到现在改成金城建筑学校。”名字换了好几茬,领导依然是领导,教书的依然只是教书的。学校里依然只有一个教学楼两栋宿舍楼。操场里依然长满了荒草。甚至可以说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整个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由刚才的高度紧张变为慵懒,他把身体往沙发上靠了靠,以一种更为舒适的姿势坐在领导旁边,细细的听他接下来说的话。
但是赵老说完这句话后就停下了,他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烟,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又装回烟盒里,赵老有严重的气管炎,大夫考虑到他的身体问题曾明确的要求他戒烟,起初很不习惯,但一到晚上咳的连气都上不来,最后在大夫和老伴的共同监督下,他才改抽烟为闻烟。
“赵书记,看来是真的戒了,一直听说你在戒烟,吓得我在你跟前都不敢提说烟的事。”赵老没接这个话茬,只是两眼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过了好长一会才说:“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做何种打算?”
任子龙这才回过神来,显然在领导面前他有些失态,一世精明的他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说这种话呢,不过久经官场考验的他反应还是相当灵敏,等赵老话音刚落,他接过话茬说道:“建工局其它的三产单位都好说,医院只有十几个大夫和护士,怎么都好安排,报社只有五六个学生和一个老吴,也没什么大问题,至于中小学校,本来就归地方管理,后来划到建工局,成了内部学校,这下又划出去只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生源也不会减,教师也不会变。还有物业和后勤也就几个打扫卫生的老大妈和几个看门的保安,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麻烦就麻烦在我那儿?两百多名教职工,三千多学生,说起来还真不好安排,还请老首长给指点指点。”
他一席话在赵老那里没有一点反映,赵老依旧望着窗外,不知谁家的鸽子正在窗户外面的天空盘旋。
……
从过完年到现在,大半年过去了,建工局召开了好几次关于改制的重要会议,他做为基层单位领导人也都参加了,明确的说从四月份开始,整个建工局的改制就已经拉开了序幕,首先是中小学校,宣布脱离建工局,开始划归教育局管辖,紧接着是医院和物业,也都先后独立出来,成立了各个小区管委会,那个报社直接撤销,老吴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提个鸟笼子成天在广场上逗鸟。那几个学生从哪来的原回到哪去。但是对于建工学校的改制一直没有动静,尽管学校里有各种传言,各种猜测,但是没有一条是属于官方的正式文件。没有一句是学校领导或者建工局领导说的,大多都是那些个带课的教师自以为是,甚至不乏信口胡说,借此发泄对学校管理层的不满情绪。这些话他都听到过,也有人专门跑来给他打各种各样的小报告,他一概置之不理。
上学期临近放假,建工局领导视察完学校,在例行的坐谈会上,只是象征性的传达了省上对建工局由政府改为企业的相关精神,并向学校老师通报了已经完成改制的丰硕成果和改制后职工待遇增加的大好消息。
整个暑假,老师们依旧各做各的事,和学生一样享受着长长的一个假期,秋季开学,新生开始报到,学校里一切和从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今年招收的新生远远超出了往年,甚至翻了一倍还要多,出现了教室不够用的情况。
但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麻烦,首先是安排新来的学生进行义务劳动,美化校园,并要求学校团委结合这次义务劳动做好宣传报道工作,动员学生们写广播稿,在校园广播上播出,并表彰一部分在义务劳动中表现突出的班集体和个人,这些事都交给校团委去做。另外安排教务处,要求毕业班的代课老师,把一学期的课程压缩在一个月之内,要求在国庆节放假前全部上完,然后给学生们联系实习单位,并且在校园外面联系租用民房供实习的学生住宿,而把毕业班腾出来的空闲教室安排给刚刚报到的新生,前后也就相差十几天,料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况且新生大多都是从偏远农村招来的,对校园以及城市生活也有一个熟悉的过程,等这个过程结束刚好赶上国庆假期,假期一完,就安排他们开始到教室里正常上课。对于学校的这个决定,有很多老师并不满意,尤其是给毕业班代课的一部分老资格的教师,牢骚满腹,一学年十个月的课程怎么可能在一个月内上完,而且还要指导学生做毕业设计,这不是明摆着糊弄学生嘛?牢骚归牢骚,但是每天的课还得上,只不过是蜻蜒点水,点到为止罢了。要细讲起来,别说就一学年,用整整三年时间来学这些专业课都不为过。搞不清楚学校这是怎么了,只顾着往进来招学生,根本不注重教育质量的问题。这是代课教师的看法。
做为学校管理层的代表人物,任校长自有他的一番苦衷,自从春节赵老给他提了个醒之后,他已经在脑海里开始谋划这件事,这一次扩大招生也是他的主意,不是要求脱离建工局嘛,脱离之后最大的问题就是办学经费的问题,以往学校的经费大多数都是建工局划拨,少量的一部分是学生的学费。之所以改制也就是甩包袱,而他这个包袱是建工局最大也是最沉的包袱,每年划拨几百万用来支付学校的各种费用。如果真要改了,脱离了建工局,没有了这几百万资金的支持,那这个学校运转起来就有一定的困难,他要先发制人,自己解决经费的问题,学校要想解决经费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多招学生。学生的学费已经定死,不能再变,也不能再到学生跟前巧立名目收各种杂费,这些都是违反政策的事,他不会去干,唯独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扩大招生,增加新生的学费,当下这个形势,建工局里边也是四分五裂,口劲不一,都在为自己的出路而想办法,根本没人来管他这个只向上面要钱而从不上缴一分钱的技校。
目前这个改革也正好给了他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扩大招生之后住宿和教室的问题他早就想到了,发牢骚是正常的,教师只要不罢工,学生只要不罢课,干什么都行。新生一报到,学校立马就有钱了,然后利用国庆假期,给全体教职工发一份不低的过节费,看还有没有人再发牢骚,对毕业班那几个教师更要特殊对待,发过节费时要比其余老师高出一倍,并要求他们带完毕业班后紧接着开始继续带新生。这样不仅解决了毕业生的问题,也解决了新生的问题,他们只看到教室不够用,宿舍不够住,国庆以后新生开学,连带课老师都不够,他们可能还没看到吧,为此他要给全体教师做表率,亲自给新生带政治课,只有这样才能度过这个关口,学校才能继续发展。而且收来的学费也可以弥补一部分亏损,在账目上再做些动作,让学校实现平稳过渡和改制。为此,他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些应对措施。
任子龙记不清楚在哪一本书上看过,说中国人做事都是法律上说了的才做,而人家外国人做事都是法律上没说的他才做。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就像代课老师和学校管理层一样,也不能说代课老师们迂腐,但他们就是知识分子的味道太浓,只盯着书本,只操心着给学生们传授知识,哪个学生学习好学的扎实他们就喜欢,其实当学生有一天走上社会,在校园里所学的这点知识连十分之一都用不上,大多数人一走出校园的大门就把所学的知识忘的一干二净,而且在日后的工作中也可能永远都不会用到,看看这么多年来在单位上干的优秀的那一部分人,当年在学校里学习成绩都很一般,有些甚至连续挂科。但是他们为什么在社会上能做出一番业绩呢,主要是一种思维方式的不同,社交能力的不同、组织能力的不同、交流沟通能力的不同等等,他们对于这个社会对于单位里大大小小的事能够做到恰如其分的妥善处理,这样的人当领导的自然喜欢,提拔起来也就快,年少时那些青涩的梦想才能有实现的平台,年少时那些雄心壮志才能有施展的机会,不然成天坐在一起发一堆牢骚、悲天悯人,遇见芝麻大一点事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样保全自己,最好和这件事不沾边,这就是所谓的明哲保身,这就是十足的知识分子做派。
任校长对于学校里的这种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于有时候他专门把一些发牢骚的教师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好茶泡上好烟敬上笑脸陪上,坐在一边听他发一堆牢骚,发完也就完了,他从来不当一回事,也从来不给别人穿小鞋,当然发奖金时也从来不因为这些小事而有所增减,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这样时间久了,老师们也摸清了他的底细,甚至在全校职工的大会上都有人站起来对他发表不满意见,他还笑着向老师鞠躬,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做出检讨。长此以往,他和蔼可亲、从容大度的形象就在全校师生跟前树立起来了,学校里也呈现出兼容并包的良好学术氛围。
但是在大事大非面前,学术必须让位于经济。比如这一次让毕业班提前实习,让出教室供新生们上课。他的政令一出,发表不同意见的大有人在,但都还没有违反原则,能够贯彻执行。只要大方向不错,说几句不中耳的话又能如何?
只可惜好景不长,他的如意算盘还没来得急打稳,新的问题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