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高层之间召开的这次会议,做为最底层的学生根本不可能知道详情,也根本不会知道他们接下来将面临的情况。当然班里面杨辉和马军的这些较量,也很少有人能知道其中的详情,就拿邺海来说,只是觉得马军最近表现的稍微有些反常而已,其余的也没有看出什么,更不可能会知道他们俩是为了争夺班长之位而引发了明争暗斗,更不理解一个班的班长何以如此吃香,值得用一年的时间办理休学来争取。当上了班长又能怎么样,不当班长又怎么样?他只需要把自己的学习搞好,用父亲的话来说把书念好,将来毕业了肯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他才不去想这么多呢?
但是现实并没有他所想象的这样美好。杨辉的挨打在班里尤其是在农村来的学生中间引发了很大的波动,首先是住同一个宿舍的王斌,非常气愤的发表了一番言论,要求宿舍全体同学联名到学校保卫科去给杨辉讨个说法。
到保卫科去给杨辉讨个说法的过程既是一次壮举,也是一次义举,在王斌的组织下,成员首先从一个宿舍发展到了几乎全班全体同学的参与。从最初的只是想给杨辉挨打讨个说法,到最后发表对这个学校不上课只劳动到最后放任自流的不满情绪。很快就传遍到整个学校的全体新生,有几个好事的同学站出来,气愤的找到班主任,班主任说这是学校里决定的事,他也无能为力。更加激发了同学们的不满情绪,组织起一支三四百人的学生队伍,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要求校长出来讲话。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校长不得不出面组织召开一次全体新生大会。会上任校长语重心长的阐述了学校目前面临的困境,以及安排新生参加义务劳动的各种好处,并且向同学们保证,国庆节七天假期一结束,会马上安排进入正常上课。任校长在讲话的结尾说了句经典的话,二十年后的今天,邺海依然记忆犹新,他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努力,建筑学校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会场里同学们议论纷纷,学校保安和学生会干部在极力维持着秩序,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新生见面会,这场迟来的新生见面会一结束,学校就开始放假,国庆七天长假,大多数同学迫不及待的买车票回老家。
邺海犹豫再三,最后决定不回去了,留在学校里,尽管留在学校里什么事都没有,每天还要吃饭,七天的伙食费算下来也有五十多块,刚好够回趟老家一个来回的车费,但是他还是决定不回去,不回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借这几天的时间出去打打零工,因为他报完名后剩下的两百元生活费,将近一个月花的只剩下不到一百元了,他清楚家里的情况,不自己想想办法,国庆节过完他可能就没钱吃饭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想法,是想用这几天放假时间到火车站附近找一找赵红莉,他记得赵红莉说她母亲就在火车站附近给人擦皮鞋,他很想知道赵红莉是否找见了她母亲,很想见见她。尤其是每天晚上拿出赵红莉给他的笔记本写日记时,总感觉赵红莉就站在他身旁。
国庆第一天,他早早的就起床了,校园里没有了广播的声音,宿舍里没有了同学们的吵闹声,显得特别寂静。同宿舍的其他几位都回家了,只留下他和前几天挨了打的杨辉。杨辉从挨打之后成天躺在床上,并不是说他被打的下不了床,他的身体倒没受多大伤,而他成天躺在床上,耳朵里塞上耳机,翻来覆去在听一首歌——屠洪刚的《精忠报国》,他把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邺海躺在下铺都听的清清楚楚。杨辉平常跟别的同学也不怎么说话,就连王斌组织了一大帮同学到保卫科去为他讨个说法,他自己都没去参加,校长由此而召开的新生见面会,他也没去参加,成天躺在床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邺海试着跟他交流过几次,都是简短的一两个词就结束了。有时候他甚至用耳机隔断外界的一切声音,不管你说什么,他总是一副无动于衷,对一切不闻不问的态度,真拿他没办法。
对于邺海来说,找个零工挣点伙食费和寻找赵红莉是他目前所面临的头等大事,他顾不了许多,没精力也不可能和杨辉进行详细的沟通。所以在放假第一天,他早早的就起床,按照惯例在学校操场里跑了几圈,然后在校门口买了两个大饼拿到宿舍就着开水吃完之后,就动身去外面找工作了。
他们学校离火车站不远,本来花五毛钱可以坐面包车去,但是他为了省钱,准备步行前去。顺便也可以沿途留心看看有没有招收零工的。他首选的是牛肉面馆,他在书中看到过外国留学生帮人家洗盘子挣生活费的故事,所以他也想到牛肉面馆找一份洗碟子洗碗的活,可惜一路走到车站,足足有十几家牛肉面馆,戴白帽子的老板一听他想找份活干,就好像听到他得了温疫一样,赶紧摆手示意他走开。
从早上一直到中午,邺海一无所获。国庆节的金城,天依然很热,中午的阳光晒得他满身是汗,他感觉到又乏又渴,走了一会儿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买包子的小店,他刚准备走过去吃几个包子,在马路拐角处的公交车站旁他看到了一位擦皮鞋的中年女人,年龄约摸四十上下,皮肤有点黑,但是眼睛里透出一股农村人的纯朴和善良,他马上联想到了赵红莉的母亲,但是他又不认识赵红莉的母亲,再说赵红莉说她母亲在火车站附近,金城有两个火车站,一个东站一个西站,他不知道赵红莉的母亲在哪一个车站擦皮鞋。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听时,坐在中年女人对面板凳上翘着二郎腿穿着牛仔裤等待着擦皮鞋的小伙子恶恨恨的站起来,一脚踢翻了地上的小凳,把一瓶鞋油和毛刷也像踢足球似的踢出老远,中年女人站起来正准备去捡,不料小伙子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大声嚷嚷着要她赔他的牛仔裤,并且嘴里不三不四的骂着脏话,不一会就围上来一堆人看热闹,邺海站在一旁,看到小伙子天蓝色的牛仔裤腿上沾了一小佗黑鞋油,很是刺眼。中年女人用很重的方言极力向他解释,邺海没太听清楚,但是据此他判断这并不是赵红莉的母亲,因为中年女人说话的口音有点像王斌,可能是安定一带的。小伙子一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发不依不饶,非要拉着中年女人赔他的牛仔裤不可,并且对她推来搡去,纠缠了好大一会。这时人群中窜出几个民工模样的青年人,穿着破烂的迷彩服,身上沾满了水泥,有一位个头略高的走过去抓住了小伙子的手,紧接着另外几个也围过来,小伙子见人多势重,嘟囔了两句,就灰溜溜的走了。高个头青年人帮中年女人把踢翻的小凳和鞋油归整好,和其他几位一块带着东西朝附近一个建筑工地走去。邺海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忘记了买包子吃,呆呆的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围观的人一个一个散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擦皮鞋的中年女人的身影,他才折转身,跑到公交车站,花八毛钱买了一张去火车东站的车票,此刻他最想见到的就是赵红莉。
火车东站人很多,但是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东站人山人海、人来人往、匆匆忙忙的人群里始终看不到他想见的那个身影,从中午一直转到下午,他在车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走过来走过去,在每一个擦皮鞋的小摊前仔细的寻找,始终没有赵红莉的身影。眼看着日以偏西、夜幕降临,街边摆摊的小贩三三两两开始架起了电灯,从附近的屋子里拉扯着电线。公交车满载着一群又一群人开往四面八方,车站广场上擦皮鞋的一个又一个摊点也开始聚拢到广场中心的大灯下,借着昏黄的灯光,继续招揽生意。火车站一天二十四小时一直非常热闹,这里好像没有黑夜没有睡眠,这里永远是沸沸扬扬、人来人往。邺海四处转悠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工作没找到,赵红莉也没找到,他感觉到两条腿好像麻木了一般,不听使唤,浑身上下筋疲力尽,他不得不蹲坐在路边的道牙上休息一会,他把头深深的勾下去扶在膝盖上,便感觉到睡意来袭,迷迷糊糊当中,他觉得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朝他笑了笑说:“兄弟,想不想看电影,新到的岛国激情片。”
他摇摇头,从道牙上站起来,向公交车站走去,他上车后买票时才发现裤兜里的二十块钱不翼而飞。他懊悔的低下头,脑海里呈现出一个满脸堆笑的面容:“兄弟,想不想看电影……”,他透过公交车的玻璃窗,用眼神极力去追寻刚才那个陌生的面孔,可惜滚滚人流早以淹没了一切。放眼望去,都市的夜晚充满了迷幻和魅惑,他感觉到一阵阵的害怕。
所幸公交车上人特别的多,售票员没盯住他,他才“免费”乘坐到西站,下车后,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向学校走去。
见于第一天找工作失败以及丢掉二十元生活费的教训,接下来的几天假期,邺海再没有走出校门,而是成天在学校里转游,转游累了,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随便哪个台阶上休息,并且开始思考各种心事,他好想找一个人一起说说话,但是没有,其余的同学都回家了,宿舍里就一个杨辉,成天从早到晚的躺在床上听那首他听了千百遍的《精忠报国》。校园里偶尔也会走过一两个学生,他都不认识。百无聊赖中,他很想再去校门口的“三教书屋”租一本书看,可是他刚刚丢了钱,留在宿舍铁柜子里的几十块钱是他接下来的生活费,再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挣钱的“零活”之前,这笔钱是无论如何再不能乱花的,每天他只吃大饼和咸菜,早晨吃一个中午吃两个晚上吃两个,这样算下来,每天的生活费就不到三块钱,这几十块钱还能支撑二十来天,他想等国庆假期结束后,就去找学校老师,请老师帮忙给他联系一个“零工”,他从报纸上知道这叫做“勤工俭学”。再没有找到“勤工俭学”的事之前,不能乱花一毛钱。“三教书屋”租一天书也要五毛钱,就等于每天少吃一个大饼。想来想去,他还是忍住了。尽管他此刻特别想看点什么书,只要能看上一段文字,他就觉得心里面会好受一些,在学校里上学,确连一本书都没有,这简直比坐监狱还难受。但很快他又对自己这个不恰当的比喻而讶然失笑了。他从台阶上站起来,望着眼前光秃秃的大操场,他又想起十几天前的那场大火,大火过后,留下了一个荒凉的大操场,操场的一角堆满了垃圾,烧焦的蒿草上挂着烂塑料袋在风中飘荡,好似一个个游魂野鬼……
这几天他几乎转遍了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教学楼前一共有几棵松树他都数得清清楚楚,食堂旁边堆炭的一个小屋门口,晚饭过后总有一个老头拉起二胡,唱几句秦腔,他几乎每天都去听,有时候听着听着就流泪了,他也想家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唱秦腔的样子,他想起了村子里每年春节唱秦腔的情形。这会还不到晚上,唱秦腔的老头还没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望着荒凉破败的大操场,他这几天来唯独没有踏足的地方可能就是这儿了。
他踩在软棉棉的枯草上,小心翼翼的向操场中间走去,钢管焊接的足球门架,油漆已经剥落,露出生锈后的暗红色,屹立在枯草衰杨的操场里,格外刺眼。离门架不远处就是一大堆垃圾,有苍蝇在上面嗡嗡乱飞,邺海从垃圾堆旁边绕过去,墙外面就是奶牛场,他又想起了和杨辉那次“纵火”,他苦笑了一下,正准备转身离去,一阵风吹过,垃圾堆旁边的几张破报纸被风吹起在空中璇了一会又落在地上。也许纯粹是长时间对于文字的渴求,他停下脚步,弯腰捡起来,他看见报头写着几个大字:自学考试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