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见知予心事重重,却又不肯跟自己透露一星半点,折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天刚蒙蒙亮,他就把新编好的竹筐往知予门前一放,问她:“丫头,随我去摘些桃花来酿酒可好?”
“现在?”
他微微一笑:“是的。”
知予摇摇还未清醒的脑袋,背上折颜递给她的竹筐,同折颜去往桃林深处。那里的桃花开得最好,酿出来的酒最好喝。
本以为把知予带出来,她会同自己说话。不想,她还是闷头摘花,一句话也不讲。
“丫头,你就没什么话想问一问我?”
“上神这次打算酿很多酒吗?为何这么早就出来摘花?”
折颜眉头抖了一抖:“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这几日,是因为什么苦恼?”折颜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个脑崩儿:”好不容易话变得多一点,现在又开始沉默寡言了?”
知予停下手来看他:“我以为许多事情,是因为时间隔得久了,也就淡忘了。但是,我不晓得那些原本重要和不能忘记的事情,竟然莫名其妙的全都被我给忘记了,现在又一下子都想起来。上神,你说这是为何?”
“这与你前几日喝的那泉水有关。”折颜问她:“我有没有说过不可以乱喝桃林里的泉水?”
“就算我误喝了,那我的记忆,又是如何没的?我对此当真是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折颜摘下一朵碗口大的桃花,放进知予的竹篮里:“记不起来也好,丫头,你就当是一场劫数吧。”
“上神知道黎婠吗?”
“知道,只可惜她年纪轻轻就仙逝了。”
知予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心里的话跟折颜讲。
折颜以为,知予会再继续说些什么,谁知道她原本抿得紧紧的唇抿得更紧,他不好追问,以致差点憋出内伤。
芫華宫那边,琼华当着卿容的面再次将他写的放妻书撕得粉碎。
“我不可能会收下的。”
“既然内容你都清楚明白,那张纸,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我就当你同意了。”
琼华朝着他的背影喊:“只要我不同意,我就永远还是你卿容的妻子。谁也不要妄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卿容吩咐元梧:“从今日起,我搬出这里。你告诉她,不必来昆仑虚找我,来了我也不会见。”
说完,卿容衣袖轻轻一挥,化作一缕烟,消失在寝殿里。
忙碌了好几天,终于酿出来好几坛桃花醉。闻着酒香,折颜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似是感觉到什么,他一个闪身,去到被人触碰到结界的地方。
看到来人是卿容,折颜心头微微一震。
卿容双手作揖:”拜见折颜上神。”
“是卿容啊,你来桃林所为何事?”
“回上神,卿容不久前丢失了一物,此番只是在寻找的过程中路过上神的十里桃林。若有打扰,还请上神原谅。”
“言重了,那,你要寻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还不曾找到。”
“看来此物对你很重要,还需要你亲自来找。”
“是这样没错。”
看到卿容腰间的那枚络子,折颜想起之前见知予也编过一个一模一样的,于是问他:“我看天色已晚,你要不要在桃林稍住一晚,明日再回?”
“多谢上神好意,卿容明日还要同师父帮师公整理书籍,若住一晚明日再回,只怕会误了时辰。”
折颜点点头:“如此,我就不留你了,记得替我向你师父和师公问好。”
目送卿容走远,折颜返回酒窖。
“上神去了哪里?”知予已经将饭菜做好,见折颜回来,起身迎他。
折颜抬手,示意她坐下:”我刚刚去见了一个人。”
“去的地方远吗?”
“不远,就在桃林。”
“那为何不请他一起用晚饭?”
“请了,是他不来,说是明日还有事要做,不敢耽搁。”
“原来如此。”知予给折颜碗里倒满酒:“刚出锅的酒,上神尝尝。”
折颜抿了口酒,问她:”你不好奇是谁?”
“上神要说便说,不说,我也不好奇。”
折颜哈哈大笑:”不愧是我桃林的人,这脾气,得我真传了。”
“上神还真是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忘夸上一夸自己。”
“那是当然。”折颜看了一眼知予,说:”有一年,我和墨渊从九重天返回昆仑虚,途经忘川河,听到一阵虚弱的婴孩啼哭声,奇怪的是,那孩子一见墨渊就停住哭声,望着他笑了。我们两个男子,自然不会懂得如何抚养一个襁褓婴儿,更何况,那孩子还是个女娃娃,所以,就把那孩子交给了一对夫妇抚养。在她十岁那年,远宁城里闹瘟疫,死的死,逃命的逃命。盛虞带着昆仑虚一众弟子去救人,那孩子自小无师自通,竟识得百草,她同盛虞救活了一个又一个村子的人。墨渊深感欣慰,让她拜在盛虞门下学习医术,继续救死扶伤。”
“后来呢?”
“后来,她修得仙身,又得飞升上神,跟着墨渊还有她的师父师兄弟们一同征战天下。”
知予默默咽了口酒,问他:”上神说的,是黎婠对不对?”
“没错。”折颜又说:”初次见你,我就晓得你是她养的九穗禾,你身上还有天界跟昆仑虚的仙泽。”
“不瞒上神,我身上不仅有她的灵力,还有她的记忆。”知予沉默了一会儿,将一直压在心里的话全部跟折颜坦白。
折颜听完,眉头紧锁:”当初夜华赐婚,我还同墨渊说,琼华性格活泼,跟性子沉闷的卿容结合,这会是一段难得的佳缘。谁晓得,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也没想到,应顼为了成全琼华,竟封掉了你的记忆,还对我和墨渊隐瞒了这么大的事。若卿容知道,这还得了?”
“除了继续隐瞒,别无他法。”
瞧着知予一双通红的眼,折颜心头不忍:“丫头,你当真不好奇我方才是去见了何人吗?”
知予抬头看他,然后又低下头去:“请上神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好吧。”折颜只好答应。
转瞬一年,桃林下初雪那日,卿容备了礼,来桃林拜访折颜。
偏巧这两日折颜应邀去了青丘,只有知予一人守在这里。
“你果真在这里。”
知予不晓得此刻的她是自己,还是黎婠。自那日起,黎婠那份连同自己对卿容的爱,让她日夜备受煎熬。
她想他念他,却不能去见他。
如今他竟来了。
知予行完礼,不忍见雪继续落在他肩头和发上,便将他请进茅屋。
卿容肉眼可见的消瘦,知予并不晓得他为哪般受折磨。
从外边看,茅屋虽然有些破旧,好在屋子里什么都齐全,但卿容还是觉得心酸。
知予给他沏茶,他端着茶杯,边吹边喝,不舍得放下。
雪终于下小了一些,他问知予可否带自己去桃林走走。
“这里的桃花,似乎不会谢,虽已是冬季,竟还开得这样好。”卿容伸手摘下一朵,闻了闻。
“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是觉得奇怪。”
卿容问她:“这么好的桃花,你可有用它制香?”
“没有,从我来到这里,就没有再制过香。”
“也是。”卿容笑笑:“夜里闻着这些花香,自然睡得好。”
知予的鞋袜已经打湿,她被冷的微微发抖。
卿容解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在身上:“是我的错,不该让你出来踏雪。我也忘了,你一直都怕冷。前面的雪厚,我们就别继续走了。”
他伸出手去:“来,我扶你回去。”
知予本想自己走,可是双脚被冻得发麻,她无法拒绝,只好抓住卿容的手腕,让他带自己走。
前行了几步,卿容停下来跟她说:“我背你回去吧,再走下去,我担心你的脚会生冻疮。冻疮发作起来,又痛又痒,疮口难看,你看了会怕。”
知予直摇头:“使不得,你我尊卑有别”
“你就听我一回话。”
见卿容背对着自己蹲下身去,知予只好爬到他背上。
雪又开始下大,淋湿了卿容和知予的头发。
茅屋土灶里的火烧的旺极了,一进门,两人总算觉得暖和许多。
卿容原本想叫知予走近一些来烤火,顺便把鞋袜和头发散开烤干。但想到男女有别,他怎好意思叫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自己面前光脚和散开头发。
“我去外面等你换鞋袜,最好,你把头发也烤干,不要着了凉。这季节,病了不大好得快。”卿容说完,关上门出去。
桃林的雪美得让卿容心情愉悦,原本病着,此时头发和双脚也同时湿着,他愈发觉得自己冷,可想到终于找到知予,她就在自己身后的屋子里,他的心和身体就又是暖和的。
幸好,他听元梧的劝,一定要来桃林瞧一瞧。虽然没见到折颜,他在心里也感谢折颜将知予照顾的这么好。
见卿容没有要走的打算,她只好自觉去做好饭菜,不忍饿着他。
知予领他到酒窖:“要不要尝尝我和折颜上神酿的桃花醉?”
“上神不在,私自动了他的酒,怕是不好。”
“放心,折颜上神才不是个抠门的神仙。”知予弯身搬了两坛酒。
知予的酒量在这一年里,已经练得极好,卿容大半坛子酒下肚,便有些醉了。
知予倒了碗酒给他:“上神,原先,是我不懂事,将您师母给您的酒喝了个精光。这碗酒,就当向您赔罪,还请您原谅。”
卿容愣住,原来他们之间竟有这么大的误会。
他不回芫華宫,不跟她说话,不敢看她,全是因为自己也喝了那暖情酒,险些铸成大错,一时无颜见她,并非他抠门舍不得那酒。
“我从未怪过你。”
“那上神怎会宿在昆仑虚不回来?也不同我再说话?”
“今后再跟你细说,可好?”
知予点头。
“雪停了。”卿容望着窗外:“”
“花颜说,若我此次来真见到了你,要替她问一问,你是不是不想同她联系了?若不是,为何一年来也不曾回去见她。元梧也托我问你,是不是把他给忘了?”
“我一直都在心里想着他们的。”
“那我呢?你可有想起我。”
知予问他:“我心悦上神,上神问这话,是否对我,也是同样的心思?”
卿容没有半点犹豫回答她:“是的。”
“若我说,我承了黎婠上神的灵力和记忆,上神信吗?两位上神的一切过往,黎婠上神又是如何去的,我都晓得。”
卿容怔怔望着知予:“你可晓得你在说什么?”
“折颜上神的桃林有只泉眼,喝了那泉水便能想起所有往事。我便是无意间喝了才记起来的。”
卿容从袖袋里拿出她编的络子来:“所以,婠婠会的,你也懂得?”
知予重重点头。
“你可知道是谁把你的记忆封印的?”
“我没看清。”知予没有告诉卿容实情,她担心卿容知道黎婠真正的死因会在盛怒下去问罪琼华。
好在,卿容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烧好热水,见卿容立在外边看雪景,知予为他撑伞。
知予打了水去伙房烧热,等回来时,见卿容趴在桌面上已经睡着。她费了点劲,才将卿容扶到床上躺下。
卿容睡着的模样,知予不是没见过,虽然才一年,今日再见他这安睡模样,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次日又下了好大的雪,卿容醒来时,知予已做好了早膳。卿容喝了些粥,胃里一片暖和,浑身好受了许多。
他往茅屋前放了条长凳,坐在那里赏雪。见知予刷完了锅碗,他拍拍身旁的空位,让她也坐过来。
“你每日都是在看这样的景色吗?”卿容伸出手去,用掌心接住飘落的花瓣和雪花:“终于明白折颜上神为何不肯离开这片桃林了。”
“你还未瞧见春夏秋季的桃林,那景致更令人惊艳。树上结出的果,肉甜汁多,我与上神吃都吃不完。有一次,我摘了两大箩筐拿去集市上出售,你猜怎么着?”
卿容唇角弯起,轻轻地笑了:“快说来听听。”
“竟碰上了化身凡人来游街的折颜上神。我正想开溜,不想却被他逮了个正着。”
“然后呢?上神可有责罚你?”
“没有。不过,上神气坏了,他讲,这等好玩的事,怎的不跟他说一声,好一起来玩。”知予哼哼:“我也同他讲,为何你一人来游街,也不叫上我?上神被我问得哑口,于是第二日,我与上神一同摘了好些桃子,又到街上来了。”
“看来你这些日子过得很精彩。”
“是啊,难得幸福又自在。”知予问他:“上神呢?过得可好?”
“不好,我一直在寻你。”
“折颜上神见过你几次,他也问过我,要不要撤了仙障。”
“芙林别院走水那日,我便与应顼帝君说了要与琼华合离,帝君也允了,只叫我回来同琼华好好说话。哪知道回来,话还未来得及说,芙林别院就突遭大火,接着琼华疯魔,你也走了。我答应过帝君,待琼华稳定些,再与她正式合离。这一年来,琼华不知撕毁了多少张放妻书,她虽还在宫中,但我与她已无甚交集了。知予,你今日与我回去好不好?我已叫元梧帮我另寻住处,待确定下来,你我就搬出去。”
知予埋下头去:“自我去到公主身边起,就晓得公主不喜欢我,我小心心翼翼服侍着,生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可即便是这样,还是不得公主欢心。公主爱你极深,如今,我同你一起,只怕公主真的会发疯。”
“这样耗下去,不仅她疯魔,我迟早也会。”
雪在午时停了,还晃了下阳光。
知予给折颜留了封信,便随着卿容驾云回了芫華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