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儿看见齐光来了,赶紧过去帮忙,那股蒸腾的热气渐渐从齐光面前移走,胡一看见了齐光那通红的脸颊。
她站起身来,不知道为何,很想抱抱这个大汗淋漓的大男孩——他为了她放下过无数次身段,只是做一对世间最平凡的夫妻,他愿意把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孩子气展露给胡一,只是做回那个最平凡的齐光。
胡一上前,揽住齐光的腰,眼泪轻轻的埋在了齐光的棉服上。
齐光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双手不知该如何放置,在空气中胡乱摆放,被怀中人的哭泣乱了阵脚,用没有被生肉与面粉染上的小臂笨拙的拍着胡一的背,试图安慰一下怀里那个小小的,抖动着的肩膀。
却没想到,动静越来越大,齐光只好用眼神示意一旁看呆了的弦儿去拿一块擦手布给自己。
擦完了手上的污垢,齐光才把手慢慢的放在胡一梳的齐整的发丝上,顺着纹理轻轻的抚摸,轻轻拍打着胡一的背部,小声温柔的说着“无妨无妨。”
一声一声,唤进了胡一的心里。
胡一抬眼看了看齐光,笑着看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抚去眼角滴落的每一颗泪珠,松开那个厚实的腰身,笑的很开心、很开心,看着眼前的齐光,说道:
“我饿了。”
胡一的嘴巴轻轻撅起,指着桌上唯一的一盘菜,声音傲娇的朝着齐光说道:
“我饿了,就这一道菜吗?”
齐光眼神中溺出的宠溺已经藏不住了,上前跨一大步,把这个撒娇的胡一紧紧的搂进怀中,说道:
“知道了!我怎么可能饿着我们的胡一呢!都是胡一喜欢吃的菜。”
“我要吃糖醋肉!”
“好~”
齐光摸了摸胡一的头,转身与弦儿一同,将菜品一道又一道的呈上桌。
尤其是糖醋肉,齐光做的特别大份,摆在正中间。
一番整顿之后,齐光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了:他是肯定要带胡一回到那个充满噩梦的园子。
这时的杨府,大概是已经从守门士兵处听见了齐光回城的消息,明日,齐光必须要带着胡一回到杨府了。
若不回,保不齐杨家二夫人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齐光看着与弦儿有说有笑的胡一,总归是要说的。
“夫人?”
胡一扭头看向齐光,腮帮子鼓鼓的,嘴角一粒调皮的米饭粘在皮肤上,不肯下来。
齐光心里哪里还有那股疑云啊,胡一这幅可爱模样顺着不断攀升的空气,一点一点的渗透到齐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进了齐光的心,牵动着那根本不应笑容满面的愁绪。
齐光伸出手,摘下那颗不听话的白米粒,摸了摸胡一的头,笑着说道:
“无妨,夫人先吃完嘴里的食物,慢慢吃,夫人不急。”
胡一加速咀嚼着口中的饭菜,鼓鼓的脸颊渐渐平了下来。
齐光的嘴角却一直没下来。
他连筷子都没怎么动过。
他连眼前人都没有看够,又怎么舍得挪开双眼,看向其他事物呢?
胡一将桌上齐光做的菜吃了个精光后,与弦儿一同靠在竹制的靠背上,看着自己眼前空空的菜碟,胡一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扭头,刚好对上齐光看向胡一的眼神,眼神间的缠绵让在一旁的弦儿看的都害羞了。
弦儿看准时机,将盘子放进后厨的水槽里。
于是,在这个客栈的某一个角落,这个角落里的每一束光、每一粒尘埃,在此刻,都在为这场爱情,让着道。
却抵不过,世间牵挂,唯独人情,六亲不认。
齐光看着胡一,开口说道:
“夫人,今日齐光想与夫人,回杨府。”
胡一猜到了,总有一天,胡一要去见齐光不愿意揭开的那份过去。
可,自己那份过去,又该以什么样的形式,进入齐光的世界里呢?
胡一不知。她只能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嗯。”胡一回。
“回到杨府的生活,可能会很艰难。”
“嗯。”
“二夫人还有我的大哥杨和,二哥杨骆会不停的想着花招来贬低羞辱我。”
“嗯。”
“关于我母亲的逝世,可能会有很多恶狠的传闻,我母亲的灵碑前可能,会积满非常多的灰尘。”
“嗯。”
“我……我可能会遭受到很多的贬低歧视,我可能会变得忍气吞声,不再意气风发。”
“嗯。”
“而这样的我,可能没有办法……我做不到,保护你。”
“嗯。”
“即便这样,你也愿意和我……和我一同回杨府吗?”
“若……若是不愿,我可以将这客栈包下月余时间。我……我知道说这话为时已晚,但一路上,我一直在找一个能够有勇气的时间,一路上我一直在鼓励自己,我必须要讲,可是对不起夫人,我真的很自私,自私到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在杨家保护你,但我还是……想要带你回杨府,见我母亲,所以……”
“大人?大人?”胡一握住齐光的手臂,轻声唤道,“胡一从来没有说胡一不与大人一同回家,胡一没有家,大人在哪,哪便是胡一的家。大人不必自责保护不了胡一,胡一自己可以将自己照顾好,只要能与大人一同,胡一便什么也不怕。”
“大人,胡一爱你,这便够了。”
齐光抬起头,胡一宛如白玉般明亮的眼眸吞没着一切悲伤,温柔的抚摸着湿红的眼眶,一遍又一遍的填平那个满是沟壑的内心。
齐光将这样的胡一抱进怀里。
却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他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代表我愿意,代表我想你,代表——我爱你。
只是齐光觉得这份爱意表达的还不够。
他也在胡一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我爱你。”
胜过万水千山,跨过千言万语。
他们之间第一次将这汹涌爱意,明目张胆的灌输到对方的心海里。
日头刚下,齐光带着胡一,坐上那辆从金陵一路伴随着他们的马车,到了杨府。
没有通报,于是门口士兵一把佩刀举起,将齐光拦在门外,言:
“何人?”
齐光抿了抿嘴唇,双手磋磨,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着门口守卫,用那时在大殿之上,与太祖讲话的语气,同他说着,好几年都未曾碰过的名号:
“吾为杨家三子——杨齐光。”
第一道坎便扎扎实实地提醒着他,他是杨家三子。不是那个众人敬仰的,正三品官员,吏部左侍郎。
胡一的手紧紧牵着齐光,试图给这场景里无助的他一些帮助。
只是好像无论胡一如何紧握,那只本该安稳温暖的手掌,此刻却不停的、不停的颤抖。
守卫消失在门缝处能看见的那一点点杨府景象里,那里的星河月明,那里的鸟鸣花香,齐光不敢向前继续回忆,月光伴着火球的温度,点燃着齐光心里那颗应已被熄灭的烛火,幻象随着绿叶飘落入了齐光的世界,歪曲的具象事物侵蚀着那片蓝天。齐光心里那座被撕裂的房屋,一砖、一瓦的悄悄添了回去,透过门上纸糊窗,看见的是一座积满尘的墓碑,还有一个癫嗔狂笑的女子。
渐渐的,那扇朱红大门挡住了所有的一切。
可是很奇怪,从前能够挡住的记忆,现在一个也挡不住。
齐光清晰的记得。
守卫向着齐光奔来,带着“可以入内”的命令而来。语气冰冷决绝,就这样把齐光,带进了这个地方。
这个美丽而满目疮痍的庭院。
齐光终究还是回来了。
齐光牵着胡一,从门口,一步一步地走到他从前所住的那个庭院。
穿过池塘,池塘里一条条颜色不一的鱼,在夜幕下游着属于自己的那条轨迹,时不时的吐几颗泡泡,在日光下用七彩颜色勾勒出最美的一幅画——转瞬即逝。
路过树林,突兀的灰色小道在荫葱世界里,扮演着本不应该存在在这片静谧世界里的角色。偶尔路过几朵娇嫩的粉红花瓣,一阵风声,树叶婆娑,是谁也不敢过问的平静。
石门里,石门外,小桥流水路过阵阵天光,青石板砖上,是齐光上学走过的小路,那会能阻挡住他全部视线的围墙,已成为了他眼底的风景。
齐光牵着胡一,就这样走过他所有不堪的过去。
一抹朱红后,便是那个圆形入口。
齐光回到了与母亲一起住过的那个院子里。
青石板凳,绿植红瓦,庭院里该有的回忆,一个不落的袭来。
齐光手上的颤抖,就这样渐渐放大,放大。
胡一渐渐握不住这个颤抖的力道,只好松开。
齐光回头看了看胡一,笑了。
眼角带着一丝眼泪的,笑了,重新牵着胡一的手,坐在了从前母亲经常坐下的位置上,身体的颤抖带着眼角残留的泪水一起,从声音处传到胡一的心海,可是嘴角的那抹笑又是这么真实。
他说:“我已经好久没有回来过这里了。从前那堵能阻挡全部视线的石墙,现在好像,只是蓝天下悲伤的一个建筑。”
“从前池塘里的那些鱼还没有这么少的,小小的鱼苗游来游去的,我很喜欢观察他们的行游轨迹,欢快却又伴着无奈。”
“母亲从前很喜欢与我讲院里这些花花草草,我出门上学时,母亲会坐在这个石凳上,绣着些什么,傍晚归家时,我总能看见母亲半边脸沉浸在夕阳里,很美很美。”
“母亲是有名的大才女,我从小沾着母亲的学问,看了许多书籍,母亲的书房就是这府里的藏书屋,后来我去二夫人的院中时,傍晚时分总会偷偷溜出来,来母亲的藏书屋看书,缓解身心。”
齐光和胡一碎碎念着很多小时候的过往,胡一听觉很美好,却从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中,看出了所有故事背后的悲伤。
胡一不敢去触及,也无法触及。
她能做的,只能是轻轻拂去齐光面容上的那几颗泪珠,红着眼睛,笑着点点头。
她能感受到故事里传出来的绝望。
所以她也红了眼眶。
只是倔强的不让自己眼角的泪水掉下来。
那摊虎口处的小池塘,只会存在于胡一的记忆里,慢慢渗透进血液,不断循环往复,最终揉搓进身体,成为胡一生命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