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马车伴着烈日高挂,随着周围树荫减少,播州那股黄土气味随着一阵一阵的风袭向齐光的鼻腔,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在齐光的身体里盘旋,就这样,马车踏过溪流,走过一两茶铺,停在了播州城门前。
城墙士兵的银色盔甲,在阳光下一晃一晃的刺进齐光的眼睛里,鼻子里,胸腔里,身后的胡一,扶着自己背后的手臂,探着身子,呼吸热切的瞧着这一切。
而齐光脑海里的回忆却随着那道光,刺在心上的那道光,一点点铺开,他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足够有资格站在这片吞没了他所有欢乐的土地上,苟且偷生。
齐光的手在这深秋,变的愈发冰冷。
与那烈日相反,冰冷的毫无生机。
胡一紧紧握住齐光冰冷的手,将齐光从幕帘外拉了回来,将那双冷到发紫的双手在自己的手心里揉搓了好几下,然后放在嘴巴前轻轻的哈了几声。
“天气凉了,大人怎不会去行囊中拿多点厚重衣服,保保暖。这般冰冷,若是病了,该如何是好?”
齐光拧在一起的眉间在胡一的气息中逐渐平了沟壑,嘴角与脸颊之间渐渐多了两分笑意。他低眼,认真的瞧着帮自己暖手的胡一,微撅的嘴唇,红彤彤的鼻尖,还有微微皱起的眉毛。
他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眉间柔软的皮肤,轻轻的抚平着微微翘起的山峦,一天河流缓缓流淌,就这样,齐光眼睛里,铺满了胡一的双眸。
澄澈明亮,带着窗外日光,照进了齐光的内心,融化着那道寒冰,齐光牵起胡一的手,向着城门走去。
杨父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虽浪荡成性,整日游手好闲不理播州事,但军事方面,没人敢质疑杨家。这守卫西南边陲几百年的实力绝不是空穴来风。杨父从小沙场征战,见惯的是血肉模糊、血沙蒙眼,手持利刃比手握一双箸还要灵活,那身红缨铠甲上道道划痕见证的是无数条生命的血色挣扎。
如此场景之下长大,杨父的军事能力又怎么能差呢?
播州的兵世代传承了几百年,在杨父这一代达到了又一个顶峰。纪律森严,战士们各个铠甲寒光逼人,左手时刻放在剑上,特别是守卫城门的士兵,更是精英,反应敏捷,一粒黄土的飘动,都能引起他们十二分注意。
胡一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肃杀的氛围,本来轻松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默起来,缓缓地松开抱住齐光的那只胳膊,只剩一只手紧紧的扣住齐光的虎口。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害怕下一秒守卫一上前,她就会下意识地想往回跑——即便她什么也没做错。
齐光感受到身边的人的恐惧,失声笑了笑,侧身勾了勾胡一的鼻尖,俯身靠近胡一的耳畔,小声的说道:
“夫人别怕,他们时时刻刻瞧着小动静,已然走火入魔,我们这种良民,入不了其眼。”
胡一听了之后,笑着转头看着齐光,说道:“大人,如此调戏民女,怎敢自称良民?”
齐光笑着搭上胡一的肩膀,接着说:“这怎么是调戏民女呢,分明是与夫人的小打小闹罢!”
胡一听了这话,耳根子蔓延起的绯红带着甜蜜涌上脑海,一边手小心却用力的拍打着齐光的肩头,另一只手却不经意的紧了紧与齐光十指相扣的力道。
黄沙漫天的气候里,血色朦胧的空气中,竟也能在其中窥见一丝彩虹般的蜜糖,流着云朵下数不清的色彩,点缀着播州无趣的生活。
不知不觉,齐光就这样与胡一走近了这座齐光日夜担忧的城镇,走向了交织着担忧与希冀的新生活。
守门士兵瞧见远处一男一女逐步靠近,手上握着剑的力道逐渐加紧了些,领头的将军缓缓的走到队伍前列,等待着他们的靠近。
只是没想到,走进之人竟是杨家少爷,杨齐光。
当看清楚齐光的面庞时,一众将士齐行军礼,一句“恭迎少爷”响彻城门。
齐光被这阵仗吓得不知所措,何时自己还能受到如此待遇?从前父亲带杨骆杨和以及自己出征时,被军中将士叫少爷的,只有“大少爷”与“二少爷”,自己这三少爷的身份从来不会被人重视。也就偶尔几个质朴些的新兵,碰见了会喊一声“三少爷”,其余的,统统视而不见。
这一出又是谁玩的把戏?
齐光心里能想到的,只有二夫人。
齐光稳了稳气势,说道:“不必多礼,也不必通报,但让我这人、车、马进城便是。”
“是,少爷。”
铿锵有力的嗓音一说,厚重的城门与地面便发出摩擦的声音,像是历史的画卷悄然揭开,里面的故事长河伴着炊烟袅袅缓缓流过,肃穆庄严,却又心怀期待。
齐光转身示意马车夫上前,他拉着胡一的手,走进播州城。
既已申时,齐光便带着胡一缓缓走过街边的小商贩,一点一点的给胡一介绍播州的吃食特产,越讲越激动,把自己很多小时候的故事都牵扯了进来。
“从前我一直认为鸡蛋本该是绿色的,到了京城,我竟才知道,原来中原地区的蛋大多是红色与白色的,我那时还以为中原人吃食这么讲究,还要用红花将鸡蛋染一遍色才吃。”
“从前我把刺梨当成家常爱吃的水果,我娘也会常用它来做糕,到了江南才发现,他们以为这是什么武器。我在国子监那会,还用刺梨吓过日本使者,他以为这是我们刚刚做出的新武器。”
……
如此童真可爱的齐光,胡一也是第一次知晓。在胡一面前眉飞色舞的用手指胡乱比划着,拿起摊贩上的商品朝着空着举起,盘起的束发在齐光的回忆里飘着香,展望在铺陈开的一整条街道上,胡一眼里的齐光,撒下了彩色油墨,绘出了无邪的画卷。
这哪里有半点不安彷徨,这哪里透着方才所散着的寒冷气息。此时的齐光,明明温暖入寒冬,哪里有冰雪伴山河,哪里有狂风伴孤鹜,明明一派朝阳,光芒四射。
胡一就这样跟着齐光,一路慢慢的走着,齐光也渐渐讲累了,就这样,牵着手,在一条又一条并不熙攘的街道上,借着残余日光,走到了客栈的门前。
胡一扭头看了一眼方才在后背的彩霞,橙粉辉映,中间洁白云朵被夕阳烧灼的边缘橙红一片,映着紫色天光,只留一点明亮,让这大地见证着最后一幅夕阳画卷。
胡一扭过头,跟着齐光进了客栈,吃了点播州这边的吃食,大多都是面,胡一有点噎着,齐光就赶忙递上水。还没吃几块,胡一就饱了,齐光看这分量,叫店小二晚上再备些姑苏常吃的点心,送上来。
齐光怕极了自己没能把胡一照顾好,在这异地他乡的,齐光尽自己的所能,让胡一能吃到江南的食物。
胡一却被齐光的认真弄得发笑,拍拍他的束发,笑着说:“大人这是把我当成小孩子,胃口不好吗?”
“夫人怎么知道的?”齐光顺着胡一的话接了下去,“我一直把夫人当成孩童呀,这点夫人看不出来吗?”
胡一笑着站起身,回身指了指齐光,说道:“我怎会没察觉到呢?可我确是无法觉察呀?”
齐光站起身来,假装用力的抓住胡一伸出的那只手,拉到后背,另一只手抱住胡一的腰,低头看着胡一瞪大的双眼说道:“那……夫人要如何才能觉察呢?”
胡一明显是被齐光此番动作吓到动弹不得,回过神来想挣脱,却也发现无法动弹。
那不如就依了齐光。
她抬眼看向齐光,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呼吸纠缠中慢慢贴近,胡一不自觉地抬高了脖子,而齐光的头也在缓慢的低下,两人的双眼,不自觉地闭了起来,一段沉浸在黄沙中缠绵悱恻的吻伴着点点星空,入了齐光在播州做的第一个美梦。
翌日,胡一醒来已是巳时末,接近午时。胡一翻身发现枕边人早已起了身,便换好行装,梳洗完后,走下一楼厅堂。
客栈里的人来来往往,不多,却也有一两扯着嗓门聊着近来的状况;一两独来独往,只看着眼前的食物;一两喝着酒,小声的说着些什么,眼眶微红。
胡一挑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看着客栈里的百态,想起了自己在金陵的那段岁月。
也便是这般,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看见了枯萎的言诺,看见了丑恶人性,用乐曲乞求一方安宁,却也在无止尽的欲望中,污染了宁静祥和的一片江湖。
入了神,到弦儿来轻声呼唤时,胡一才晃觉,自己眼眶已浸满了泪水。
弦儿看到胡一这副模样,明显被吓了一跳,赶忙从兜里掏出丝巾,抹去胡一脸上转瞬的泪水。
“夫人?这是……所为何事?”
胡一看着眼眶已经红润,眼角褶皱里却还残留笑意的弦儿,突然觉得,阳光带着温度,拼命的冲刷着方才冰冷的画面。
带着残留的水渍,在胡一的内心深处不断留下痕迹。
胡一轻声笑了一下,摸了摸弦儿圆圆的后脑勺,回复道:
“所为一路上存在的鲜活温暖。”
弦儿愣了一下,何为鲜活温暖?这一路又有何处温暖?
弦儿看到的,皆是齐光与胡一冷冰冰的氛围,又……何来温暖?
“弦儿不解。”
胡一猜到了,又笑着看着弦儿,说道:“那弦儿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弦儿听到这个,心底那股高兴劲便扬了起来,提了音调,说道:
“大人今早专门为夫人做了一桌的饭菜,他料到夫人这时候差不多醒了,便让我过来看着夫人,别让夫人乱跑。”
胡一看着弦儿带着孩子气摇头晃脑的说道,笑着回复:
“大人这是把我当孩子吗?这片人生地不熟的黄土,我又如何乱跑?”
“那还不是怕你起床找不到枕边人,便四下走动,最后找不着回来的路。”
齐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来的还有一碟清蒸排骨。
“这西南高原之地,不似江南鱼米之乡,今早我去看的时候,市场上遍地都是肉,连鱼的踪影都不曾瞧见,所以只能以肉代鱼,不知夫人……能否海涵?”
胡一看着齐光满头大汗,捧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菜碟,烟雾氤氲间,胡一心里,不知是哪里涌上一股暖流,刺激着胡一的鼻头,麻麻的,酸酸的,眼泪就这样,不经大脑的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