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光帮胡一梳着发梢，胡一看着镜中的自己，铜镜里自己的脸随意扭曲着，映射出齐光脸上不同的笑意与担忧。

　　胡一悄悄用手握住失了神的齐光，扭头抬眼看向他，轻声叫道：

　　“大人……”

　　齐光眼底此时，藏着一大片的澄澈透明，胡一皱起的眉头在泪光的闪烁下，荡进齐光的心海里，拦住的伤感忧愁此刻水漫金山，淹过了所有憋在心中的理智与忍耐。

　　齐光反手紧紧握住胡一那只温暖的小手，将另一只手上的篦缓缓抱在怀里，蹲在木质地板上，不知所措的哭了起来。

　　胡一的心尖，因为这突然的呜咽，愣了一拍，渐渐填满了雨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晃着她的双眼，她闭上眼睛，努力的去拥抱着齐光的温暖，齐光渐渐寒冷的温暖。

　　约莫辰时，齐光在胡一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胡一不知齐光方才的哭泣是何意味，心中却也跟着撕心裂肺起来。

　　她与齐光相对而坐，齐光嘴唇发白，不知道该是什么神情。

　　此番去播州，胡一到底会经历什么呢？

　　一路默然无言，胡一不知道齐光紧闭双唇，到底在想些什么，胡一只知道，自己现在头晕的很。

　　小时候胃里的那股味道伴着时间穿越来了胡一的鼻腔内，胡一的身体里充斥着那股恶心的气味，还有那阵温暖的歌声，那股篝火带来的漠然，树林里的彷徨失措，蚊虫叮咬的瘙动。

　　胡一在为了齐光而忍耐着这所有的一切不适。

　　因为这一切不适，都有同一个名字。

　　就是乐妓。

　　车夫特寻了一地阴凉，弦儿将胡一从马车上一步一步地牵下来，正午阳光淅淅沥沥的照在小河溪流上，叮咚叮咚的带着波澜向远处飘去。

　　胡一选了一处大的石块，与齐光一同，坐了下来。

　　弦儿把行囊里的吃食，递给胡一与齐光，便跟着车夫一齐去前方探路了。

　　偌大林子，鸟鸣风声，只剩胡一与齐光两人齐坐。

　　心事就像不远处围绕着的蚊虫，藏在两个人的耳朵里，不见外流。

　　一路无言，车内茶杯叮当响的声音带着车辙滑过地面吭哧不断地声音，将两人那股沉默空气一路飘摇，在每一寸他们所经过的土地上。

　　留宿南昌，齐光与侍从先去寻找客栈，胡一与弦儿则在南昌街上漫步。

　　“夫人。”弦儿先开口说道，“是否与老爷起了争执，怎得一路上相对无言？”

　　胡一低头笑笑，若此番真是争执，而非身份暴露，胡一也不会如此郁郁寡欢，不知如何酝酿了。

　　胡一看着街道两旁的酒楼，熙熙攘攘客人，姑苏似乎也是此般，在一来一往的笑语言谈中，把胡一的幸福未来也一同带去了某片不知名的云朵上，所风飘去，不知归处。

　　胡一扭头，眼里只有前方。

　　客栈找到了，胡一与齐光自然是睡一间房的。齐光不想让侍卫看出端倪，胡一亦不想，这场戏，不论是谁，都在演好自己在对方眼中的角色，尽力不让他们自身看出端倪。

　　自欺欺人罢了。

　　总有一天会揭开帘幕，告诉所有人，包括眼前这个最在意的人，自己是谁。

　　齐光坐在茶几旁，听着胡一的脚步声轻轻传来，低头轻声笑了。

　　明日傍晚大抵是能到那片土地的，那片记载着齐光所有卑微情绪以及恐慌的土地的。

　　他毅然决然的说出那四个字时，本来是应当想好这后果，二娘的冷眼，杨和的假意善良以及杨骆赤裸裸的嫉妒。

　　他怕播州不过是另一份炼狱罢了，那日在胡一怀里痛哭，是怕自己没有能力带给胡一安全。

　　彷徨与卑微再一次侵袭上齐光的内心，那四个字就像是牢笼一般，他不敢说，不敢倾诉，不敢释放自己内心承载过多的忧虑，他害怕一切换来的，是另外四个字补成的牢笼，叫做“忧虑过多”。

　　可是，他好像一直都忘记了，她是胡一。

　　胡一从来没有缺席过一次齐光的忧愁，从来没有拒绝过齐光的诉说，从来不会敷衍齐光的担忧，多少个夜晚的相拥而泣，多少个日光下的抚慰琴声，多少个烛火里摇曳的亲切。

　　齐光不过是放不下这大人面子，放不下这霸气皮囊，困住他的，永远不会是胡一。

　　他摘下帽子，脱下长靴，盘腿而坐，手捧茶杯，耳边熙熙攘攘是店小二与胡一介绍的声音，一步一步踏上来的，是胡一温柔的步伐。

　　齐光突然期待，胡一打开这扇门，会是什么模样。

　　好像一路上的疑虑被窗外透过来的某阵风，带去了某朵漂浮的云朵上，不知归处。

　　胡一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的齐光是笑着的。

　　很奇怪，很奇怪，一路上不苟言笑的齐光，此刻竟盘膝而坐，手捧茶杯坐在自己面前。

　　很奇怪，胡一看到这场景，竟然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心中所有的疑云不安，好像在此刻，因为这个奇怪的情景，烟消云散。

　　空气中散漫着释怀的笑容，阳光方方块块的，在木质地板上透露着属于它的气息，一条一条的木板门隔，撑起了纸糊的门窗，很奇怪，明明该是阴天——晴空万里。

　　胡一透过纸糊，看见的是万里无云的蓝天。

　　胡一看着齐光的眼睛，笑着回了一声：“大人。”

　　“嗯，来了？”齐光也笑着看着胡一，“坐。”

　　齐光拍了拍自己的坐垫，挪了挪屁股，让了一个位置出来，给胡一坐。

　　胡一低着头，一明一暗的交替中，胡一轻轻的穿过每一道光芒与暗条，在尘埃中渐渐显现出气息模样，与齐光的互相碰撞交织，最终来到了他的面前。

　　坐下。

　　挨着他的温暖坐下，挨着他的气味坐下，挨着他温热的双手坐下，挨着蔓延的茶香坐下……

　　一颗颗漂浮在空气里的埃土，也渐渐落下。

　　夕阳快要勾勒出模样，胡一的心也随着下沉，迎接面前的星光璀璨。

　　“大人。”胡一抬手，习惯性的摸了摸齐光的碎发，“一路辛苦大人了。”

　　“何来辛苦，这叫幸福。”齐光笑着握住胡一的手，开口说道，“夫人，我要同你讲一事。”

　　“嗯。”胡一料到了，很早很早就料到了，那日怀中齐光的泪水，就告诉了胡一所有。

　　“杨家，只是一个避难所，但是人心惶惶，我这一三子身份，如今坐到朝廷命官位置，杨家中定是有人嫉妒生疑，定是有人会为难刁钻，夫人……齐光很自责，没办法——没办法让夫人有个安心之地，只能委屈夫人，与我同住几日，待朝堂上谣言散去，吾再与夫人一同回家。”

　　“回那个鸟语花香，莺飞草长的姑苏。”

　　齐光眼眶有些湿热，但还是憋着，尽力讲完了这番话语。

　　胡一心疼的看着齐光，手上力道加紧了些，说道：

　　“大人在哪，胡一便认，哪里是家。”

　　胡一摸了摸齐光的头，在那些因三子而遭受冷眼待遇的日子里，齐光该是如何痛苦辗转而熬过来的？在那些因为被赏识后的日子里，齐光又是如何凭借毅力去到了金陵？在那个摇晃的马车内，齐光捎带着的梦如何一步步被削减为现实的残缺？

　　胡一看着齐光眼底渐渐溢满的泪水，还有喷涌而出的笑意，跟着他一齐笑了。

　　无妨，只要此刻我们还在一起，相拥相爱，便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了。

　　胡一与齐光一同用了晚膳，有说有笑的牵着手，互相往对方的碗里增添食物，今日早晨的冰冷气氛烟消云散，看的弦儿一愣一愣的。

　　也是，老爷怎么可能会与夫人冷战呢？

　　回过神来，弦儿碗里又多了几块胡一夹来的肉。

　　胡一笑意盈盈的示意弦儿赶紧吃，抬了抬下巴，额角的汗就这样肆意流淌下来。

　　弦儿笑着夹起来，放在嘴里，有点咸，但是很甜。

　　很好吃。

　　她对着胡一点了点头，看着胡一转头去跟齐光炫耀自己的口味不错，连一向挑剔的弦儿都说好吃。

　　弦儿一定会好好保护这个孩子气的胡一。

　　这个美好的，只属于胡一齐光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