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离弦之箭,如东去之水,话一出口,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发出清脆的声响,冰凉的玉佩在手中摩挲许久,心中一再犹豫挣扎,还是没有出口补救,亦或是希望对方先开口。
相见不如不见,旧识不如未识,慕容乾此时只觉得酒气上涌,还掺着一股血腥气,体内气血翻腾,却又不愿在面上露了行迹,只是暗自运气压制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流。
不止一个大夫说过,他的身子最要不得的就是情绪波动太大,要保持平稳的心态,静养为上,情绪激动容易导致气血逆流,伤及心肺,但慕容乾怎么做得到呢?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与静养、静心这种状态毫无瓜葛,作为慕容长孙,他一生都要为家族前程筹谋奔走,作为烟雨楼主,他必须深涉江湖,这世上,并没有一处他能躲避的净土。
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要躲避,一路走到这里,他希望冯清能跟他一直走下去,却没有想到,两人会在此时分道扬镳。
曾经相依为命、手足情深,如今冷淡疏离、相对无言,他们要走的路终归完全不同,慕容乾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还没有浮出水面,就看到了泡沫般一触即破的阴影。
明晃晃的一轮玉盘此刻终于挣脱了厚重乌云的桎梏,银白闪亮的弧光渐次洒下来,从竹帘纱影中望出去,远处的河水寂静无声的将月光切成细碎的光影,映照在河岸檐角挂着的红灯笼上,深夜的灯笼已经半暗,些许灯火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似的。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烟雨楼后院的一座三层小楼,原本明亮的烛光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暗淡,原本在桌边对坐的两人此时隔着丈余的距离对峙,冯清背靠着出口,慕容乾半倚着屏风在一侧,恰好被烛光照出来的阴影挡住,此刻随着乌云的飘散,他清瘦苍白的脸一点点的露出来,在月光的映照下,显的分外清冷。
冯清原地动了动有些僵的双脚,不自觉的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有些无所适从,虽不能常伴左右,但两人毕竟年少相识,互相扶持,断不至于如此决绝,转念又想到,慕容乾如今的身份地位,自己毕竟算是公门中人,相交太多,也不是好事。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冯清默默屈身,想给公子磕个头,算是谢他多年牵挂和帮扶,不料刚跪下,正要开口,帘外忽起一阵大风,四周的竹帘沙沙响动,暗夜里听起来,像是蛇在吐信一般。
一愣神间,桌上的蜡烛被风吹灭了,只余角落靠墙的两盏烛灯,慕容乾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冯清的动作。
冯清收回视线,一拜到底:“冯清谢过······”
话语未半,忽闻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敲在栏杆上的声音,抬头恰好看见慕容乾一扬手将碎成两半的玉佩扔出帘外,玉佩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一前一后,两次落水声清晰可闻。
“公子,你……”冯清急忙跳起,明知已经来不及,还是下意识的冲过去伸手接,到半途却忽然瞥见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帘外骤然刺入,直冲他眉心而来,忙不迭后退几步,黑影却紧紧追上,暗中一枚银针泛着冷光,眼看就要近身。
冯清躲闪不开,心下惶急,正不知如何是好,慕容乾此时背对着他,却像是后背生了眼睛似的,扔出手中已磨出毛边的穗子,正打在攻势凌厉的银针上,语气森冷:“烟雨针是让你在师父面前用的吗?”
银针的来势被穗子化去,力道减了大半,方向也有些偏,冯清转头躲避,银针擦着他的额角过去,叮铃一声轻响,钉在身后的柱子上,劲力不足没有立住,落了地,烛光昏暗,不知道落在何处。
冯清心有余悸,没注意到桌上的蜡烛重又被点燃,他脸上已经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当下却顾不得,直盯着身前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姑娘,又惊又怕。
小姑娘耷拉着头站在原地,面对着慕容乾,似是恭顺,眼神却时不时的瞟向冯清,表情不忿,暗藏杀意,若不是慕容乾方才出手,恐怕那一针是会要他命的。
冯清兀自发呆,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那头慕容乾已经收起了原先脆弱低落的情绪,回身对着子夜,声音不高,语调也不算眼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却是字字如刀:“欺师灭祖,谁让你进来的?”
子夜的脑袋垂的更低,她去前院转了一圈,实在无聊,便出了寻芳阁,绕过揽月楼,翻墙进了内院,就躲在最靠近小楼的树上,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大半,虽然不太懂,但看慕容乾情绪低落又一直压抑,当下就认定冯清不是好人,这才出手。
但此刻,她没法把这些话说出口,慕容乾从来没有这么严厉的对待过她,往日她再胡闹,慕容乾也不过是摇摇手,让观琴管教一番就算了,但今天他明显是动了真气。
看子夜不说话,慕容乾也就没再多斥责,转身对着冯清说道:“这孩子生性顽劣,你回去吧!”
冯清醒悟过来,有看了子夜几眼,转身憋红着脸蹬蹬的下楼去了。
一路埋首急行,直到出了十八巷的高大牌坊,才深呼出一口气,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夜里的十八巷,花柳繁茂、浪声笑语、酒色食香,与掩藏在远处暗色里看不到的崇致坊相比,恍若两个世界,就像是他和慕容乾,已经完全是不同的人。
方才慕容乾眼见那小孩心怀杀意,视人命如草芥,却只是斥之不尊师门,冯清诧异之余,心中更是恐惧,大黄之死只是明面上的,一旦触怒他,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尚有疑虑,今夜之后,两人之间的情份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冯清轻松不少,想着小灵或许在家等急了,转身加快脚步往前走,此时虽已宵禁,坊门关闭,但他毕竟是公门中人,自然能有晚归的办法。
刚离开十八巷的主街,往小路上拐进去,忽见黑暗中缓步走出一名环佩叮当的美人,眉目含笑,眼角带风,还未走近,清淡的茉莉香气便扑上鼻尖。
冯清及时收步,才没有撞到,嘴张了一半又闭上,往后退了退,拉开距离。
来人身穿绿色束裙,雪白锦缎坎肩,朝他略微福了福身:“冯公子,观琴有礼。”
头一低,露出一截雪白滑腻的脖颈,似羊脂一般,冯清脸一热,忙不迭退后几步:“姑娘何以深夜在此?冯清自认低贱,不劳姑娘眷顾。”
观琴闻言,抬眼看向他:“公子不必过谦,既是楼主入幕之宾,必然有非凡之处。”
冯清这才知道,这美貌女子是烟雨楼的人,方欲开口,又闻见一股酒味,想起坊所里那些人的说烟花女子放浪低贱,惟钱是图,心中生出一股嫌恶之心,方才起的那些旖旎心思,瞬间被风吹散,语气也冷了起来:“我与贵主人虽有旧交,不足为外人道,姑娘若想从我这里走门路,怕是打错了算盘。”
天色太暗,观琴的脸一红一白,勉强压下心底的不忿,缓缓开口:“公子怕是误会了,观琴虽在风月场中浸淫,却也并非不知高下廉耻之人,冒然叨扰,只为奉劝公子一句话。”
冯清话一出口,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过于恶劣,毕竟都是可怜之人,好人家的女儿也不会堕落到这种场所,说话也软和了些:“姑娘请说,我听着就是。”
“旧情不可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公子还是将烟雨楼这些事情都烂在心里,以后再也不要提及才是,若不然,江湖险恶,人心不古,不是一个小小的衙役能够承受的。”观琴双手于身前交握,双眼直视着冯清,“楼主已经不是昔日的温文公子,他要担负的太多,你只会是他的弱点。”
冯清一头雾水,但联想到慕容乾今晚的表现,模模糊糊的好似明白了几分:“冯清自知低贱,不及公子半分,也不敢妄自依附。”
“许多事,冯公子恐怕并不知晓,楼主对公子的情分,绝非一时,当年执意相寻,如今慷慨相赠,我全看在眼里,情爱之事,向来不能勉强,冯公子如今有家有室,楼主会做出什么事,你我都没有把握。”观琴原本是望着十八巷的牌坊说出这些话的,之后转眼看了冯清一眼,“何况,他已经不是当初的身份。”
那一眼里,满是怜悯,冯清大为诧异,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一些畏惧之意来,他并非完全不懂慕容乾的意思,却只是一味选择逃避,慕容乾给他的那些好处,他并非不心动,但他不想离开小灵、离开陈叔,离开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他一直渴望的安宁和温暖,如果慕容乾当真只是一个商人,这一切并非不能转圜,但慕容乾如今是一派之主,一入江湖深,万般不由人,他不想被连累。
他也知道,慕容乾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少与他有关,但他不愿承担这些,他已不是慕容家的仆人,他是冯清,他要成家立业,继承冯家香灯,要带小灵去京城给爹娘上香,他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想到这里,冯清举手拜别:“多谢姑娘指点,冯清受教。”
言毕转身离去,观琴看他脚步轻快,背影很快消失在路的那头,嘴角忽然浮起意义不明的笑:“夜深风大,该落窗闭户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