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色已深,十八巷莺歌燕语、丝竹声声,正是热闹的时候,天空黑沉无月,对面的慕容府掩在黑暗里,些许灯光如豆,檐角白惨惨的灯笼发出悠悠的光线,夜风从外面灌进来,将没有灯罩的蜡烛吹的摇摇欲坠。
昏黄幽暗的光线下,冯清能听见自己慢慢加速的心跳声,暗暗握紧了拳头。
慕容乾一边说话一边饮酒,脸色渐渐发红,冯清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虽然也喝了些,但被这高台上的凉风吹着,却是越来越清醒,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从前许多看不懂的事情,此刻似乎都连上线来,构成一幅错综复杂的图像。
一条狗的死亡确实不能说明什么,但崇致坊小小宅院,竟有多股势力觊觎监视,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流了多少血,他一无所知却又可以想见,一个在衙门混饭吃、有家有室的男人,有了顾虑、有了牵挂,完全不想牵涉到这些事情里去。
冯清的拳头慢慢松开,塞在胸口的玉佩原本温凉,此时却像是渐渐烧起来了似的,或许是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远处河上的水声风吹过树头的沙沙声似乎都停住了,只有慕容乾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喝酒的声音,他从来不知道,公子酒量这么好。
慕容乾先前在讲话的时候,眼神时而炙热、时而狠厉、时而哀婉,好像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将过去好几年的心境都尽数倾吐,那些激烈的感情在那张清瘦单薄的脸上几经变化,最终像暴风雨过后的河水一样,虽然暗流奔腾,表面上却已经平静下来。
冯清听在耳里,觉得像是路边说书的人一样,但隐隐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无情,故而一直躲开慕容乾的眼睛。
此刻公子醉意朦胧,半边身子倚着桌沿,细长的手指搭在白瓷的酒杯上,骨节分明,掌心隐隐泛出青色,眼睛发红。
“公子,”冯清想了想从怀里掏出玉佩放在桌上,缓缓推到慕容乾面前,“这玉佩是夫人的遗物,还是公子好好保存吧!”
慕容乾猛的抬头,双目紧盯着他,几乎是整个人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神色凄惶:“知道了这些,你还是怪我吗?”
冯清吓了一跳,猛的站起身,像是受到惊吓一般挣脱了他的手,局促不安的站到一边:“冯清何等身份,怎敢置喙公子?”
他在说谎,就像当年,两人坠下山崖时,他有放手的心思一样,不会对人说起,却是他心里微小的种子,早在两人分开的时间里一点点的发芽长大,如今已经强壮到让他忘记少年时的誓言。
冯清的命运不是一定要跟慕容乾绑在一起,当年他想活下去,如今他想活的更好,而且,他已经有了这个机会,他不想放弃。
但慕容乾内心深处,真正关心的、在意的,只有冯清而已,年少时的陪伴和保护,到现在没有任何人能越过他去,他希望冯清能像少年时一样,陪在他身边;但冯清不同,他的生活早在被逐出慕容府那天开始就已经归零重新开始,往后的每一日都在站稳脚跟,小灵、陈叔、陈婆、陈婶都是他牵扯不断的联系,如今,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现在想来,两人所处的情境,竟似完全对调了,或者说,慕容乾对冯清的心从来没有变过,而冯清早在日复一日的日常里,转换了身份和性情,慕容乾的痛苦,他不像以前那样,可以感同身受。
若说慕容乾当年是为了救他,才答应做慕容家在暗处的势力,继续做慕容家和大皇子之间的桥梁,他自然铭感在心,如果他没有那纸身契,他可能一辈子只能在大户人家做工,更不可能进衙门穿了官衣。
可是之后,江湖无眼、杀伐争斗,慕容乾一步步走到今日,难道都要扣在他冯清身上吗?
凭什么?又不是他逼他走到这一步!
当下,他几乎要转头离去,想想又缓缓坐回到椅子上,强行压住心里纷乱的想法:“公子今时不同往日,去日已去,不必过于纠缠。”
许是夜风太凉,慕容乾觉得喝下去的酒没有如预料般让自己心如火烧,反而是大脑越来越清醒,他从来都是聪明的,只是对冯清,他向来不愿用任何不善的念头去揣度,在他眼里,冯清永远都是那个忠心耿耿、救他性命、值得倚重的人,说是唯一的亲人都不过分,为了留住他,必须放手一搏。
“去日已去?哈…”慕容乾惨笑,月光在脸上映着深深浅浅的阴影,“你知道林福是怎么死的吗?”
冯清不解,他当然记得,慕容乾杀了他,虽然是为了救他,也是为了自保,但慕容乾毕竟亲手杀了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外公。
“他们都死了。”慕容乾眼睛发亮,直盯着冯清,“所有人!”
冯清吓得浑身一抖,脑子里不由得浮起当时惊魂未定的转过身,正对上慕容乾发红的眼睛,面上还带着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林福的。
“我杀了他们,他们侮辱我、伤害我,我不可能让他们好过。”慕容乾语气森寒,双眼盯着某处虚空,又忽然转到冯清脸上,“还有赵管家,他死盯着我看,我就把他的眼珠挖了出来。”
被一双发红的眼睛盯着,冯清脊背发寒,移开眼神,悄悄后退了几步:“公子,你喝多了。”
“冯清,你不要背弃我!”两人沉默许久,慕容乾缓缓抬头,抓住冯清垂在一侧的手,“我会保护你,钱财、名利,你想要的,我都能帮你。”
原本是很平常的话,年少时曾经听过很多遍,但此时,一冷一热间,冯清脑子里却忽然灵光一现,下意识想挣开:“公子,我……已经成亲了。”
慕容乾面色一僵,手却握的更紧:“冯清,你知道,我一直只有你。”
一时间,许多散碎的场景慢慢拼成一片,织成一张硕大的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口就说出成亲的话来,却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当年慕容乾受伤的场景,血和纱布,被染红的下衣,心里猛地一凛:莫非,当年公子被?
若说当年,他还不懂慕容乾身上位置奇怪的伤口,看不懂慕容乾将头埋在枕头里、不肯见人的绝望心灰状,但如今桩桩件件连在一起,慕容乾不近女色、常年穿着紫色的衣服、看着他的时候,眼里腾起雾气,他不得不想到一些从未想过的地方去。
大老爷和唱青衣的戏子眉目传情,夜晚房间里隔着窗纸缝翻滚的肉体和喘息,大老爷好龙阳却娶妻生子,或许血脉的传承和延续给人的影响,早已超出人的想象。
他猛地起身,几乎将面前的酒杯撞翻,后退几步离开慕容乾手的范围:“冯清如今有家有室,不能为公子效力了。”
言至于此,慕容乾何等聪明的人,当下却是沉默不语,脸一阵红一阵白,眼底虽仍有醉意,身子却已经坐正,侧面对着他,全身却散发出一种森冷之意,那种属于烟雨楼主的,不容冒犯的气质。
冯清立在一边,手心已经不由得渗出汗来,他忘记了,慕容乾已经不是昔日的温文少年,他手上沾着许多人的血,也不在乎再做些什么。
“你当年发誓,一辈子做我的书童。”慕容乾骤然起身,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到地上,双手撑在桌面上,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抑制情绪,随后忽然抬头,声色凄厉说道,“如今你翅膀硬了,就想弃我而去!”
桌上的瓷碟酒杯,哗啦啦碎了一地,白玉小杯咕噜噜滚到冯清脚边,那枚玉佩堪堪搭在桌角,烛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上好的和田玉,当年慕容老爷打通北疆的生意,除了金矿彩棉之外,玉石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那之后,慕容家的玉器坊几乎垄断了整个南方的市场,这一枚玉佩,更是精品中的精品,玉色通透、遍体温凉,稍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它价值不菲。
当然,它的价值并不在于其本身,而是,这是慕容乾过世的娘亲,唯一的一件遗物,当年走投无路当了,后来一有机会,立时弄了回来,他将这样的贴身之物留给冯清,就意味着他将冯清视做最重要的人,男女之间,这种信号或许更容易理解,而冯清,从来没有往别的方向想过。
当下,冯清只是觉得那枚玉佩价值不凡,坏了可惜,几步上前去欲将摇摇欲坠的玉佩接住。
就在他的手触到玉佩穗子的一瞬间,慕容乾闪电般出手,手腕翻转,劈手夺走玉佩,用力往地上一惯,玉佩应声碎成两半,碎在冯清脚下。
冯清目瞪口呆,稳了稳心神,悄无声息的又退到靠近楼梯出口的一侧。
“就算你知道,我所经历皆非常人能受,当初因你才进入烟雨楼,你还是不肯因此留我半分?”盛怒之后,慕容乾反而平静下来,颓然落座。
冯清从最初的震惊中醒过来,心中愧疚方才将话说的太死:“公子之恩,没齿难忘,若公子有所求,必当尽力而为。”
“我不要你报恩,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慕容乾双眸精光一闪,又燃起了希望,“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分给你。”
“公子,如果大夫人还在世,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冯清面带不忍,他隐隐猜到并且确定,当年慕容乾被林福绑架又被慕容家驱逐,可能受到了更加难堪的对待。
“罢了,”慕容乾深深的望了他半晌,弯下身拾起已摔成两半的玉佩,勉强凑到一起,“碎玉难续,你走吧!以后不用再来找我,就当你我,从未相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