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开封府内不久,李景瑢略一思索,还是起身前往五柳巷东起第二家去找周君谟。
他对李景瑢的到来并不意外,迎了李景瑢进来入屋内坐下,周君姝泡好了一壶粗茶端了上来并未立即退出屋子而是坐在了一旁。
周君谟对这么妹妹并未给予太多束缚,要不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使眼色叫她回屋里去了。
李景瑢长话短说的问道:“前日你们去九霄山上寻神医,可是家中有人病了?”
周君谟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而后答道:“是家妹患有肺炎的毛病,秋冬之季常犯风寒,便想找神医诊治看能否彻底根除”
周君姝点点头道:“哥哥为了帮我治病,耗费不少家资,要不也不会到今日中了进士之后也十分贫寒......”
她还想再夸夸她这个哥哥,却被周君谟打断了,“李府尹是来询问案情的,与案情无关的便莫多言了”
周君姝哦了一声,便静静在一旁听着。
李景瑢又问道:“神医治病有三个原则,非将死之人不救、非疑难杂症者不救、非女子者不救,令妹之病仅满足其中一条,那日你们就算见到神医,她也未必能为令妹诊治”
周君谟道:“原来神医还有这么个原则,我们初来汴京,有些事还不太清楚”
“那你们怎知九霄山上有个神医?”
周君姝道:“是我们前几天在家附近的面馆吃饭时,听隔壁桌的人说的”
李景瑢道:“但我听九霄山山脚下茶歇的老板说,你们是上午的时候便在茶歇中歇脚,为何申时左右才从山上下来,而后恰巧碰见了那桩坠崖案”
仍旧是周君姝抢答道:“是那桌人说,神医这个时点在家的可能性比较大,我和哥哥才先在附近游玩了一会儿再去山上找的,只可惜那日也没找到人,又遇下雨才急忙下山的”
周君谟点点头,“是这样的”
李景瑢问道:“那你们可还记得当时你们所站之处离那个八角亭有多远?”
周君谟想了想道:“大概有七八丈远吧”
李景瑢轻笑道:“距离这么远,又值雨天,居然也能听清她二人之间的对话,真是好耳力啊”
周君姝纠正道:“府尹大人说错了,那日您问的时候我便说了,只听到神医之语,而未听郡主之言”
而周君谟此时眉头微皱,似乎也在想这问题出现在哪儿,李景瑢该问的也已问完,便道:“听说你出自汀州?”
周君谟点头答是。
李景瑢则道:“读书人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也要两耳闻听窗外事,嘉城郡主是何人也,也许你该去了解了解”
说罢这句话,李景瑢便起身告辞了,而周君谟还在咀嚼他话中深意,汴京城内高官贵戚多,郡主县主也不少,这嘉城郡主又有何稀奇的。
出了周君谟家,阿和匆匆来报,说是开封府上接到宫中传旨,太后娘娘有请入宫。
他心知是宝鸾入宫引荐起了效果,便连忙回府换上了一身官袍、戴上幞头入宫觐见了。
万华阁中,太后隔帘相见,这个李景瑢也好些日子未见了,却是比以前更风华正茂、朗朗宣正,兼之少年人的勃勃朝气和无畏之气,令人看着便心怀喜悦。
“是你叫宝鸾来引荐的?”
“原来是殿下引荐的,臣甚感荣宠”
无非是承认或是否认,因此太后对他的这个回答倒是挺满意的,“那你可知是因何事引荐?”
“大内之中,只有禁军在九门职守,大内的安全自然不在臣的能力范围内,而后宫之中,不宜外男出入,所以臣想不是为了贵人们之事,就是宫人间的事,可是宫人间的处罚归司慎司管辖,那么.......”
太后虽知他这是早已知晓,但还颇感兴趣的等着他说。
“那么便是司慎司未处理成功的事,据臣所知,前些日子,宫内的凌室有冰缺失,至今还没有找到偷冰人,因此处罚了凌室一众的采冰人,在大内中手零脚碎的人不可留,今日一块冰,明日一件器,后日一块令,先河一旦开了,便会弥漫成风,所以偷一块冰绝不是小事”
太后不由得笑了,但却是会心的笑,这个小子聪敏有加,虽然外表冷冽异常,但这样的人若是择一人则会忠一生,即便不择其主,但会忠其国民。
她也不捅破,便道:“没错,哀家找你来就是要找出这个偷冰的小贼,择一典型,令众人引以为戒,怎么样,你能做到吗?”
李景瑢果决道:“臣能做到”
“那好,哀家已经和司慎司打好招呼了,你若有什么需要,司慎司可任你调用”
“多谢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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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万华阁,便直奔凌室,凌室在大内的西北一角,因此冰块的储存条件要求甚高,所以建在大内比较偏僻的地方,巧合的是,瑶华宫也在西北一角,冷宫与凌室遥遥相对听着便叫人感觉好生冷凄。
司慎司的吴方正吴司慎和凌室的主管丁松也跟在他的身后,路上,李景瑢嘱咐丁主管道:“一会儿将太后宴饮前三个月的凌室冰取用记录都调出来”
丁主管诧异道:“需要这么久的吗?”
李景瑢道:“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只管去调”
“是”
吴司慎道:“那下官需要做些什么?”
“本官想知道吴司慎都审问了哪些人?”
“凌室里的一众采冰人,都进了司慎司盘问了三天三夜,这些宫人一个个看着像是骨质疏松的样子,但却一个都没问出来”
“为何没有询问职守的侍卫?”
“侍卫没有凌室的钥匙,他们只是在外围守着”
“偷取采冰人身上的钥匙,监守自盗,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这......”,吴司慎一时有些语塞,又有些尴尬,“......倒确实是”
快到凌室的时候,要先路过瑶华宫,吴司慎和丁主管都觉得瑶华宫这个地方晦气,想要快点走,偏偏李景瑢走在他们的前面,注意力还被一个在瑶华宫门前一角啜泣的宫女所吸引。
不仅被吸引,他还走了过去,问道:“你这样子若是被宫中旁人看到,怕是要受罚的”
他倒并不是多么怜香惜玉的人,若是其他殿门前的宫女哭泣,他会无视而过,可瑶华宫离凌室太近了,周围任何异样都会被他所捕捉到。
那宫女抬头见是一位大人,似受了惊吓,有些惶恐,连忙道:“大人,恕罪,我不是有意哭泣的”
她说着说着泪花又啪嗒啪嗒的流,直用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用袖子胡乱的擦着泪水,弄得极其滑稽,泪痕未干的样子好似一只大花猫。
李景瑢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不好好职守的事情,但你若不告诉我发生了何事,我想你的懈职还有另一个人擅离职守的情况我都会告诉我身后的那个人,他可是吴司慎,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我......”,她似乎很是犹豫,眼神偶尔向右,似在考虑该不该说,而后她问道:“大人,您怎知还有另一个人擅离职守的?”
“再荒凉的宫殿,职守人都是成双成对,而不会出现独自一人在这里暗自垂泪的景况”
那宫女定了定心神,问道:“大人,奴婢本是不敢说的,你执意追问,不知可否保奴婢无罪啊?”
“那要看因为何事,若是与你无关,自然不受牵连”
身后的吴司慎走近点道:“大人,这边可是发生了何事?”
“本官问点话便妥”,他余光瞥过,吴司慎便停住继续往前的脚步,又退回了原地等待。
那宫女思索片刻,终于肯道:“求大人做主,为橙霞伸冤啊”
伸冤?这个词令他有不好的感觉,“橙霞便是应和你一起职守的人?她怎么了?”
“今日早晨起来,我发现她溺死在瑶华宫的池塘里了”
“因为她意外死亡,你才如此伤心吗?”
“不,她不是意外死亡,她水性很好的,何况,瑶华宫里的那个池塘也没有多深,是淹不死人的”
“人在惊慌之时,即便半腰之深的水池也能溺死人,若是她夜半起身,不甚落水,灯火昏暗的情况下也是有可能的”
宫女皱了皱眉头,还是认为橙霞不会是溺死的。
“那人呢,现在在何处?”
宫女眼前一亮,“还在瑶华宫内,今日已经和内侍府的人说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排不过来顶替的人,便先让我撑着服侍慧妃起居事宜,午后待他们得闲的时候,再派人过来将其拉走,明日再葬到宫人冢里去”
“还余些时间,不妨来看看”,他回身道:“吴司慎、丁主管,这瑶华宫中发生了命案,既然遇见了,便不可视而不见,一起吧”
他自然不是征询他们的意见,而是直接带着他们去查案了,并不进入宫殿内院,废妃居住的地方。
他们过去的时候,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一束寒光在盯着他们,内院里一个枯瘦的人,睁着在干枯瘦削的脸上显得异常大的眼睛从门缝里在注视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她口中又开始喃喃自语,似歌似嚎,伴着枯瘦如虬枝的手臂在空中慢悠悠的挥舞着,她的声音并不大,但笼罩在瑶华宫上空,却令人脊背发凉好生瘆人。
吴司慎揉揉耳朵道:“你们每日受这样的折磨,真是可怜”
丁主管无奈道:“这回你算是知道了吧,同样都是宫人,我们拿着最低的俸禄,受着最累的那份苦,还要遭受精神上的折磨,每每遭了贼人,还要受你司慎司的打,当真是天可怜见啊”
吴司慎笑道:“担待担待,同是皇家的奴才,我这也是听上面的吩咐,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丁主管嘁了一声,“剥皮抽筋时当真不留一点情面”
吴司慎尴尬的笑笑。
待到了那处淹死人的池塘,李景瑢在旁边捡了一根树枝伸进池塘测了下深度,确实只有半腰之深,水面比较浑浊,上面漂浮了很多绿藻,塘底的淤泥很深很厚,脚若是陷在里面,站不来溺死在其中倒也正常。
“尸体在何处?”,李景瑢问道。
“奴婢从池塘中将其捞出后,便放回我俩居住的屋子里了,在其床上”
“前面带路”
池塘离宫人住的西院也没多远,走过去的路上李景瑢问道:“昨也歇息时,橙霞可在房间内,是夜半时发生的意外还是清晨时发生的”
“昨日是奴婢值夜,在正殿的殿外守着慧妃,不敢擅离职守,所以不知橙霞到底是何时溺水的”
“既然入西院需要经过瑶华宫正殿,你在正殿守夜的时候可曾察觉有外人进入?”
“未......未曾察......”,她说这话时有一丝紧张。
她倒不一定是有嫌疑而紧张,李景瑢洞若观火的双眸牢牢锁定住她,“你可想想清楚,你的证言决定着本案的走向,是自杀......亦或是他杀”
她惶惶然道:“是奴才懈怠了,昨日不知怎么,困顿异常,在殿外坐着竟是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外殿是否有异,是奴婢的疏忽,未能给大人提供有用的线索”
李景瑢并未责备,“好,本官知道了”
她松口气般的点点头。
李景瑢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明霞”
他嗯了一声,继续朝前走着,到了屋内,橙霞正躺在床上,身子下面包着一块被子,身上的衣物基本干了,头发丝干后扭曲得贴在脸上,整个人的面目表情倒是与落水的惊慌十分相似,都十分扭曲。
李景瑢问道:“这是你一个人搬回来的?”
明霞摇摇头,“我当时想把她从池塘里捞出来再带回屋内的,只光把她捞出来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来我便去找了三保,和我一起把她送到屋内”
“三保是谁?”,李景瑢问道。
“是凌室宫人,也是橙霞的同乡,我们在宫中这般偏僻凄凉的地方,互相都会找个可靠的朋友为伴,甚至可以终身相依,有的是入宫后相处而来的,可最好的关系便是同乡或旧识,这样在这宫中因出自同乡互相还有个照应,也多亏了橙霞认识三保,平日里他还能连带着照应我一些”
“如何照应?”
明霞想了想,“比如用餐的时候,互相之间会给对方留些爱吃的东西,若是谁去晚了,会留下一些干粮放在怀中,带回来给对方果腹,谁那里的衣物或是日常用品有多余的便会和对方分补点......”
丁主管道:“听说结交对食这种事在宫内也是见怪不怪,大家都睁一眼闭一只眼,不必如此避讳”
“非是对食”,明霞争辩道:“他们的确是同乡,我可以作证的”
吴司慎道:“对食这种事也是屡见不鲜的,有什么难以承认的,我们都心知肚明不会揭发的”
明霞仍旧不肯服软道:“橙霞虽然不幸殒命,但作为生者即她的朋友,仍要维护她的名誉,她与三保的确非是对食,良女清白,不可轻言”
李景瑢适时打断道:“接着看看尸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