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少年气的声音响起,回忆时好像把他不那么清晰的记忆又拉回了当年,“还记得五岁生辰那日,府中正欢天喜地的为我庆祝生辰,父亲将我放在他的膝上,正剥着橘子瓣给我吃。
府中特地请来了京城闻名的戏班子,那时刚登基不久的官家喜欢看戏,尤其喜欢满庭芳戏班子,还从其中挑了伶人进宫随侍,因此不管是男女老少还是京中京外都十分流行听戏,那时我还期待了好久,好戏开场之前府上来了一位客人,似乎是自扬州而来,父亲本想将他带到厅上,可是那人神色紧张,后来父亲便与他去到书房密谈了很久,后来父亲从房中出来的时候面色沉重、眉头深锁,似乎有很难决的事情,拔腿便往大门走去。
我从座位上下来追上前去问父亲做什么急着出门,戏台上的好戏还没开始呢,父亲只摸着我的头,让孙管家抱我回席上,说他有个重要的朋友自远方而来,要去看他一看,过会儿便回来陪我吃长寿面。
可是他食言了,当日他很晚才回来,长寿面热了又坨,坨了又热,反反复复,直到不能吃了。
后来我睡着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但自那日之后,父亲的眉宇便始终没有舒展过,时常很早出去而又很晚回来,那件事情似乎很棘手,连身为王爷的他都不好处理。
生辰过后的不长时间,事情似乎解决了,父亲不再早出晚归了,但他依旧未曾展颜。
而后有一天,府上又来了一位客人,他穿着很朴素,看不出来我父亲还有布衣好友,也是直到后来我才从奶娘的口中知道那人是宫中的裴御医并不是普通的御医。
裴青在我印象中只来了这么一次,后来便再没见过他了。
直到之后几年我才知道他是因药方开错了剂量被处以大辟之刑,可即便他未死,我也没机会再见他了,因我肖府在他来后的第二天便因人告发通敌卖国之罪而被判诛九族,事情发展迅疾令人措手不及。
父亲知道这是有人罗织构陷于他,若是如此入狱,便再无重见天日之时,肖府上下也会跟着他走入万劫不复之地。
因此官兵围府那日,他强烈要求面见官家,可是领头的那个人态度强硬丝毫不为所动。
后来跪在后排的婢女因惊吓过度,弄断了旁边的树枝而发出声响,竟被他说成是妄图反抗,迫不及待的指挥士兵开始屠杀根本不曾拿起武器的无辜之人。
父亲早已看出来了,这只是一个借口,那人定是奉背后之人之命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乃是怕我父亲多活一日说出什么令他们害怕的事情,不然不会连堂审都等不及。
父亲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无论是反抗还是不反抗,都是死路一条,那便索性拼上一拼,至少这样他还能护持住肖家的血脉,为我拼出一条生路。
那夜的肖府血光冲天、杀声震天、哭声透天,可这样都引不来巡城禁军和潜火队前来,我在父亲的掩护下望着府中,火光映瞳,跳动的火花里映照的是每一个肖府惨死的生命,尽是无辜、无知、无力的亡魂。
直到看到奶娘为了护我而死的那一刻,已经呆住的我才知道哭泣,父亲没有丝毫停留,顾不及悲伤脑中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带我去后院的假山处,即便他那时已经身中数剑了。
在父亲和周围亲卫的掩护下我们终于到了假山,他贴在我耳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然后推着我的肩膀,让我快走。
我意识到我这一走,从此以后就是天涯孤鸿了,要成为那幼年失怙、孑然一身的孤儿,可我不愿。
泪水瞬间滂沱,求着父亲不要只留下我一人,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走,但不要一人活。
父亲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打了我一巴掌,骂我道,小混蛋,男子汉大丈夫岂是在这里叽叽歪歪的,人固有一死,没有人能够陪你一辈子,你我父子二人的缘分到了,只不过是早分别一点,为父的路到头了,可你的路还很长。
我要你记着今日肖府内发生的一切,记着这些枉死之人的面孔,所有的亡魂都等着你有朝一日为他们沉冤昭雪。
我知道这条路对你来说固然难一点,因为你日后要对抗的是这个帝国几不可对抗之人,可是这是为国家为民众而谋的大事,若非如此,我定会让你山高水远,做个闲云野鹤的出世者,可是既然知道了这一切,你便必须背负起这份责任,让大兴最大的冤屈天理昭彰,所以孩子,为父虽不忍,但这重担你必须扛起不可。
而后他打开了假山的石门,让孙管家随我一起,务必要将我平安护持成人。
他推我入地道,追兵很快便追赶而至。
门合上了,外面红的发黑的世界也渐渐变淡,直至眼前彻底变成一片黑暗后,我晕了过去。
后来我是被水呛醒的,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溪水岸上,岸边有排排棠树,开的正好,远处有吱呀的声音,还有一个腹中像塞了蹴鞠一般的胖和尚,从山门中走出来,拿着个扫帚将浑身湿漉漉的我捡了起来,嘴里还嘟囔着,真是见鬼了,本以为有香客来,谁知道竟是个差点溺死的小鬼。
后来也不知他看中我什么,纠着缠着非要收我为徒,我安顿下来后,孙管家找到了我,他问我说还记得什么吗?我那时竟差点忘记他是谁,好不容易,我想起了他原是我府上的管家,可是我是谁府上的?我为何会在这里?竟是通通想不起来了。
但我知道我一定是忘了很重要的事,于是我成日在午后太阳最烈的时候坐在院子的石阶上晒太阳,那时我以为是脑子进了水,忘记了重要的事情,只要把这些水晒干就能想起来,直到我晒得中暑也没有再多想起零星的记忆。
后来师父不许我在太阳下坐着超过一个小时,又托人寻来了些药材,隔三差五的给我调制些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事情我渐渐想了起来,包括原先我不愿意回忆起的记忆,肖府中的火,肖府中人临死前的眸子和声音,还有.......那一巴掌。
我记起我的使命是寻找一幅画,一幅原先收录于肖府的画,后来因肖家被查封了,有很多画流落到了市面上,那背后有至关重要的证据,可是到底是哪幅画?那背后隐藏的又是关于什么的证据?我却始终没有记起,之所以这些年我一直以月下美人的名头行动,还这般高调,一是自负于自己的轻功,二是猎人往往以猎物的身份出现,我倒要看看他们会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我一直在查当年肖府惨案前后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肖国公府一夕之间尽毁。
后来我发现那段时间正好是官家微服私访差点引发宫外假冒者以假乱真危害国祚的时候。
裴御医被判处,还有扬州知州郑智被贬,也都是在我家出事之后,而我隐约记得,他们在我家出事之前似乎都曾拜访过我父亲,因此我推测这几人绝对与我家沉冤一事有关。
我便顺着这个方向去追查,直到后来顾画找到了我,她说她是裴御医的师妹,并且她还有躲在京中的郑智的消息,我便顺着她的线索去会会那已经化名为甄士贾的人,的确从他那得知了一些消息,当年他的确有暗中带着那假冒的官家来找我父亲做辨认,至于辨认的结果是什么,他却未告知于我。
那时他对我还有戒备,因此不肯告知我全貌,非要在下次见面时,让我拿来我是肖家后人的证明才肯明说,可是待我与他会面时,他全家早已遭了毒手”,说到这时他的手指紧握成拳,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时隐时现,能看出来他极其愤怒,但是他却并未发作出来。
宋澜的眼中似波光潋滟的湖面,氤氲的看着他,萧溪棠好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突然笑嘻嘻道:“你可千万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然我会以为你对我情根深种的”
他又看了一眼李景瑢,“还有你也是,不许......”,而后他没有说下去,心想这他倒是多虑了,李景瑢的眼睛向来古井无波,即便这背后隐藏着情绪,又怎会流露的出来。
宋澜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想对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人有怜惜之心真是她关爱心泛滥了,但她心里明白,他之所以故作坚强,说着这让人恼火的没有正形的话,其实只是不想让人可怜他罢了,她转而顺着他的风格道:“我想请问,似你这般不知谦虚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我若是对你这风流相公情根深种,那母猪都会上树了”
“兰兰你也不必如此贬低自己,对我芳心暗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过我本尊的女子,十有八九都会被我的风华绝代所迷倒”
宋澜抬起手掌,双手交叉在一起,“停停停,打住吧,我这才刚醒来,可不想被你这大美人的光芒闪晕过去,快停止散发你的魅力吧”
萧溪棠见状也收了玩笑,他知道宋澜是故意应承他,照顾他不想乞怜于别人的心情,平等的待他,不同情、不怜悯,这可能就是他愿意‘形影不离’的跟在她身边的原因吧。
李景瑢见他们收了玩笑,适时道:“了悟大师去了太后身边,你的案子之所以有转机,还是多亏了他”
萧溪棠大抵也有些猜到了,出了审刑院,他赌气宋澜不来接他,便先去的肖国公府,见府内师父的痕迹已然消失了,心中便有意识了。后来又听到圆融住持圆寂的消息,便知定是师父在背后出力,他浓黑的睫毛微沉,师父是最向往自由的人,他有最高超的易容术,可以以任意的姿态在世间生活,但却绝不是以现在的姿态委屈地在那红墙黛瓦的一方小小天地里存活,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救不够沉稳的他。
“我还能见到他吗?”
李景瑢道:“他出宫的可能性比你进宫的可能性要更小”
他眸色一沉,压抑的道:“我知道了”
“若有机会的话......”,李景瑢不能应承他不能确定的事,但也会尽力而为。
难得萧溪棠没有与他斗嘴,只道了一声,“谢谢了”
李景瑢微点了一下头,便是回应了。
宋澜道:“上次在南汀县时你被范县丞抓到时,我便想问你来着,你为何会怕老鼠啊,可是与你的经历有关”
萧溪棠耸耸肩道:“算是吧,师父收养我的时候,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前五年一直将我藏在钟灵寺的杂物房内,未让寺中一人发现,可代价是,杂物房内鼠洞不少,有一次官兵来寺中搜查的时候,我便躲在杂物房的衣柜内,也不知里面有几只老鼠,总之等官兵走后,我脚踝上血流不止,还染上了鼠疫,差点便死在了那时,是师父衣不解带没日没夜的照顾我,我才能熬过来”
他说的轻巧,三言两语带过,好似平常之事,但宋澜能体会到那时的凶险,老棠能顺利成人不知熬过了多少苦难,日子已经这样苦了,难得还有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性子。
萧溪棠见她目光又染了水汽,道:“哟哟哟,你怎么又这么看我?”
宋澜挥手道:“哪有,只是突然想做你姐姐了”
萧溪棠皱眉拒绝道:“我才不要”
宋澜嘁了一声道:“不要拉倒,那便继续讨论正事儿”
萧溪棠朝李景瑢努努嘴道:“该问你了,兰兰说要讨论正事儿”
李景瑢这才出声道:“这次事件的幕后之人还没有揪出,到底是谁易容成顾画的模样,又是谁联合山贼绑架了宋澜均不得而知,但可确定的一点是,你身边定有奸细,知晓你的一举一动,不然不可能配合的天衣无缝”
宋澜点点头道:“这个后来我也考虑到过,最有可能的便是我身边的这几个侍从,阿树、兰蝶还有粉蝶是偶然在路上买下来的,紫娥和青娥是靖国公拨给我的”
李景瑢道:“那日随你一同送顾画回山的是阿树、兰蝶还有粉蝶,所以还是这三人的嫌疑最大”
宋澜点头道:“我会注意的,这幕后之人一计没有得逞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要他还有动作,便一定会露出狐狸尾巴的,不愁不能引他们出来”
门外有通传声,“夫人到”
李景瑢不动声色的从床边站了起来,与萧溪棠一同规矩的站到了一边,素娘推着柳回雪进来,见到李景瑢,她笑笑,“多亏了李府尹连日来尽心尽力的为小女的事奔走,小女能脱险并洗清冤屈皆是李府尹之功”
“国公夫人谬赞了,景瑢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微微颔首,“自古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患难方见真情,你仍能当做力所能及之事对待已经实属不易了”,然后她又对着萧溪棠道:“这位该是在汀州时便一路相护小女的唐公子吧,时常听小女提到老唐呢”
“是吗,原来我在郡主心里这么重要啊”
宋澜瞄了他一眼,眼神中‘说着’又没正经。
萧溪棠敛了笑,在长辈面前他难得收了他这胡侃的样子,国公夫人抬袖掩唇笑笑,“真是所言不虚啊”
“她都说我什么?”
国公夫人摇摇头,宋澜说他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弟弟这事儿可不能告之于他,她转而看向宋澜,关心道:“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让母亲担心了”
李景瑢心知她二人定是有些体己话要说,见宋澜已经没什么事了便道:“大夫说郡主只是有些体虚,好生照拂几日便可恢复,想必夫人与郡主还有些话要说,我们便不在府上叨扰了”
“看你们忙前忙后的,喝杯茶再走吧”
萧溪棠想点头,李景瑢却道:“国公不在府上,我等外男不便久留,郡主既已无碍了,我们便先告辞了”
“李大人不愧是有礼有节的谦谦君子,那我便不留二位了,改日国公在府中时再设宴款待二位”
李景瑢与萧溪棠颔首,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