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港驿馆,檐铎作响,透半掩窗牖缝隙而过清脆铎铃之音。古室内发髻斑白的老者不动如壑中老鼋,持一副傩面具在其上描画。
窗隙日光照射于其握画笔所描绘处。
“柳木细密而属阴,樟木坚韧而存阳。虽阴阳有异,却皆为润材,宜雕琢而不裂,添色墨而适融。经列序成傩面,正佩助仪,起舞悦神,驱邪避疫。绘神则以正驱邪,绘鬼则以邪镇邪,殊途而同归。为吾旧胄楚境郢地之巫仪。”
陶頫于日光之侧徐徐而语,笔触忽止,所绘倏转尸相,“然若改绘玄为绘尸,作腐物之相,上下颠倒,前后相逆,佩于死尸之颅后,落为'逆傩',则招邪招疫,祈求生灵涂炭,山河永葬。异族窃旧胄疆土,窃旧胄文化,扭曲原意,转巫傩为恶祸,万剐不足抑憎!”
他指节折断画笔,将绘尸之逆傩面具甩入炭盆,炭火燃木,噼啪连声。
众常使官分坐于侧案,见状一常使启言:“此番南北协谈,专为伐东一事,北朝先时厌秦除秦之风大行,今南北旧胄两朝之会,与之达成合作当颇为顺畅。兵宰又何必伪晕船作避?拖延至明日再会面?”
“北朝陈兵向南,虽暗仍为伐东,却是将刀架于南朝脖颈的协谈伐东。外交之事,协谈未展,先弱三分。吾朝迫处下位,与之详议,难获大利。兵宰暂延一日,应是为待滞留共岛的首批南使来将细况汇明,增多对驻此之北众了知再入万境宫,我等作为第二批南使,不可再陷不利。”另有常使试释道。
“且,若算上困于北朝皇都的吾朝先使,我等实应算是第三批使节。”常使垂叹。
却见陶頫沉容,“共岛已被重甲占守,万境宫被控尤为严密,滞岛南使欲来私见,实非易事,我等拖延,专为试探,且观北朝会作何应措,藉此而试其对我等此番所来南使态度松紧。”
满室静待,时辰淌过。
驿馆外侍来禀,“兵宰,万境宫遣医师来诊,另,原滞留共岛之南使亦来探疾。”
陶頫平问:“南使是何人所遣?如何离宫?”
侍者禀道:“使节禀言,彼时闻宫中重甲对答言语,应为北主之近侍亲自传命,命甲卫释其众离宫。”
“近侍亲传……那么,是北主之意。”常使道。
“既非悄然离宫私见,亦非冒险派信递言。而是直接获释,公然来见。”常使望向正案,“兵宰,北朝这是将态度放和?”
“放和有,更多却是淡视我众。”陶頫道。
他整衣起身,示道:“仍依照原期,今日便入宫。”
众常使随之而起。
侍从问道:“兵宰可还要见原滞留之南使?询问细况?”
陶頫摆手,“问不出什么。”
随后,携众常使离驿馆乘车舆向万境宫而去。
……
万境宫,焘奡殿,侍议入内殿禀报南使依原期向万境宫而来。
殿室之深,楚令昭持议册坐于软榻阅览,闻言微微颔首,并不意外。
“待南使入宫,引至衡朔殿,命典客率众常使初议。初议毕,南使按旧例至西翼诸宫苑驻留。”
言间,她召来西阙重甲校尉,再嘱道:“西翼诸宫,重甲撤至宫道巡查,不监南使内苑。”
侍议官及校尉分别领命。
万境宫之南。
车舆停于万境宫正南门外,驻守重甲再次检审官节,盘查南众常使,陶頫走下车舆举望外景,这座建立于内围公海岛屿中央的万境宫黑磐甃砌,缭垣无际,立视其前,城阙高耸,玄黑宫墙遮天蔽日,层砌之磐石携重压倾抑,似寂夜降临于前幕,寥阒,肃杀。
严列驻守之北朝重甲与万境宫肃景宛融一体,威压慎敬。
千载共岛为三朝同据,如祀仪熔炉奠坐于咸水,以海为火,白浪作焰。国使协谈于此,代代不绝君胄官僚皆为协谈之客,惟今朝入驻一主。
举陆之国争酝酿已久,几番试探,三朝最先撕毁不战之约而兵临共岛的,竟是先时国境形势最严峻复杂的北朝。
陶頫敛袖于襟前,所思压深。
大争将起,此万境宫内,多边会谈已转为双边会谈,步入身前黑夜巨幕般的宫垣内,一提一驳皆如蝴蝶振翅,波撼万里。
南门外,陶頫伫立静默,待官节检毕,重回车舆,携南朝使官车队决绝驶入宫道。
南使随引卫至衡朔殿,娄武率北朝众使节于殿室初会。
分案而列座,南使进牍持册,先请协谈。
陶頫避席而起,敛袖致言:“南北国邦,旧胄同源,移自丧乱,不减世谊。交境兵戈之列陈,属少谈而牵之误。况乎两朝权族祝楚,秘始太祖孤诣裂脉,各定南北之势,眈凝陆东之失土,千载赍恨长抑,万里两端作注。深锚定桩,惟故胄失鼎之心刺。抽矢厉指,独卑异远东之叛德。累砺兵秣马,修表敬祭,迁延先代,两室溯祖,暗合正支离脉于夙愿之共,重铸祝姓楚氏于今北之主。南北事,浅为现政,深为夙业。纵分两朝,难割故统。又及二主血系之密,君父储嗣之关,何误不解?何戈不释?何联不成?”
“意图非正之论。”北使则评道。
“吾朝兵宰所言,何句不为实?”南使扬声。
对案,娄武跽坐不移,开言逐驳:“北华南楚,两朝国别,同源虽始,历久已异。字文行而有差,俗习流而相区。北南刀兵,累代数战,少见止息,更无世谊。兵陈槊列于交境,实北国庙定之明命,非外议乏交之谬误。祝楚二室,两朝权族,离千载而常隔,远万里而植根。纵血系共祖,终迭代渐薄。姓氏已分,休提筹注。至于远东,眈秦收土之略,北朝列贵之瞩。愿景同归,却实殊途。北具北意,南有南图。统陆之计,营阵分属。北南事,似系私族,真系国幕。北政重实,不谈虚夙。故统故事,止于小谈感怀,莫掺大争寸土。北首南君,遥对稀声。储嗣无行半载之南任,君父未履片刻之北务。今各居高,现分皆主。两座平标,衡于秤木。强逞嗣父之论调,岂非暗坏朔方南交两朝之均,而私划上下也?抬名妄作压,何谈可展?何戈可释?何联可成?”
她声辞严冷,驳论敏锐不遗片隙。
两朝协谈,岂容南众将两朝二主作君父承嗣上下之调?
北主南主之至亲血系今虽已明于世,南使却不该在国朝协谈之时拿来压名义。
北使态度严正,对案,陶頫观况从善如流,平顺改道:“是我言语有失。”
衡朔殿初议,专为双方态度试探,暂不深入两朝协谈具体利益。
词锋抑或温言,择硬择软,亦暗透南北对协谈基调之把控。
将北朝姿态放和而释滞留南使与新遣南使于驿馆会面,入宫协谈初议却命北使以硬态作应。一驰一收,是击溃对手心防之佳策。陶頫稳稳归座,应对张驰气氛颇为娴熟,显然于此类境况中淬炼已久。
南使欲再论,却见陶頫笑拦,“是我所虑不周,休要闹言。”
娄武扫过对案陶頫平顺言举,又逐一将其余南使情态收入眼底,大致对这批南使有初步判断,而后又起新题。
殿侧,几名侍议官分坐,详记两朝使者提答于册。
时辰渐延,至天际昏黄铺展,赤阳垂沉将入海渊,衡朔殿初会方休,南使离此殿而入西阙众宫苑休驻,侍议亦离此而呈录册于焘奡殿,娄武同来复命。
“协谈最终目的为南北两朝联伐陆东,'旧胄'将为联志之名义。将国争模棱为先异民族之争,'收复旧胄失土'较'对外掠夺'要师出有名,更有利内外义正,凝南北军兵官民之心。只是,现下协谈初展,到底不能任由南使轻易搬出此名来抑我方陈兵压境之抬筹。”楚令昭展阅侍议官所呈录文,末了言道。
殿中娄武欠身应是,“臣及我方众常使此番与南使初会,应态依上命以强硬为先,偶尔转松驰作察。”
楚令昭微抬手,示意殿侍设案座于侧。
“坐。”她示道。
娄武揖礼,而后落座。
荀靖跽坐对面殿侧,招来侍议官要了份录文,阅间问道:“典客今日对南使之察,有何判断?自录文来观,南朝所遣这位作带队正使的兵宰,倒是性稳而屈伸有度。”
娄武颔首,“兵宰陶頫,身虽老岁,心性却未有朽钝。众南使于谈议张弛间纵有乱章法者,有陶頫三两言便又重归于安控。”
荀靖将录册搁置于旁,“至明銮池第一件事便是伪病试探,听晨间派去问疾的医师回禀,方至驿馆待通传于外室,尚未有诊,便见其步履生风烨然焕发率众南使向驿馆外而去。试探完我方后半刻不多演,配合张弛议言纯熟,边试底线边致歉,全然是千足虫之诈狡作态。来日议程与其周旋,有够折腾。”
娄武望向正首,“今日之初会收尾之时,陶頫问及何时可拜谒女郎,女郎,明日可要召其亲见?其携南主之意而来,祝楚之源,关乎两朝,今日我方虽为控制进程而暂驳旧胄之论,但随来日协谈逐步深入,旧胄终将为南北两朝正题。太祖离脉重合旧事与祝姓楚氏为极佳促联之榫卯,协谈核心避不开此项,两朝权族事,既是宗族事,亦是国事。”
“典客是认为,协谈之下,楚皇亦有围绕祝楚事之递言?”楚令昭疏淡问道。
娄武缓言道是,“先前南主不惜损耗一名王储亦要向女郎传明祝楚之事,所投绝不会是沉没之棋,必有深利在后,以臣之拙见,女郎应召陶頫于协谈国事之旁一议。”
楚令昭并未回应此提议。
殿柱侧道,钟乾持一道信笺竹筒稳步而来,行至正首之畔轻声禀道:“主人,南使带队正使陶頫递于西阙重甲校尉之信,请其转交于主人。”
楚令昭接过钟乾所奉信笺竹筒,破开外层蜡封,取出其内之笺,视线扫过,她哂然,摆手示意钟乾转于荀靖与娄武逐观。
二官逐一看过笺上所书,但见所写内容简短却掀风暴:
【頫拜求北朝庇护。】
“争夺于明,叛投于暗。南朝所来协谈之正使私求北朝庇护,这是在奏哪一支曲?”荀靖抚袖而笑。
“右仆射前言'千足虫'之评,先预可拟蓍草。”楚令昭道。
娄武深凝于笺,“真假交杂,或为细作。”
她望向正首,“女郎,其之意图不可信。”
楚令昭轻笑,“典客安坐莫虑。但具价值,无妨细作。入我党手中,细作亦须做实事,贡献价值,压榨直至才尽终死。探至门前的绑线之钩,不扯一扯,垂钓之人又怎能被激励续钓挂饵?”
娄武微愣。
对案,荀靖平和饮茶,深以为然。
扶苏党本就是一群刻薄寡恩的贵胄,聚盟作政治上浪过抽沙、兽走留皮的利益极端攫取。
分兑盟利的每一位党人,都要为党派诉求行而不辍至寿命最后一刻。停止谋算则衰,停止欲图则亡。既是特权的持有者,亦是阶级兢兢的囚徒。
为维持所立阶级控权居高而不坠,党内上下皆处高压严苛之中,贵尚峻厉,案牍劳形。重门第,重务实,重菁英。
故而荀靖极厌长定殿坐谈的苟活纯官,即便长定殿纯众现本已在权局之外。
“女郎观来,这位南朝热衷钻营的兵宰,能带来何种类别的政治价值?情报,抑或协谈条件?”荀靖问。
楚令昭道:“两类皆太过明显,陶頫之用,应在内钉。”
“内钉么……”荀靖咀嚼着这个词,目下了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