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清辉的听雨轩,今夜尤其寂静。
初春夜寒,草色尚浅,梅影已疏。轩外几丛新柳,斜风中轻拂如絮,远远灯火映在竹枝之下,仿若碎金流动。窗纸被风微微鼓起,烛光穿纸而出,在黄铜壶盖上跳跃游走,如鱼曳尾。
案上热茶氤氲。安规独自斟酌,神色淡淡。闻得脚步声,他手未停,亦不回头,只道:
“殿下来了。”
语气不冷不热,仿若旧友久别复归,倒也熟稔。
“倒是安侍郎先到了。”熙载携风入内,身上尚染微寒之意,却未寒暄,径自落座。
他披一袭墨色长袍,衣角微湿,落座时轻轻拂开,动作颇有几分慵懒。
安规不动声色,为他添茶,道:“太子殿下夜来私会,想来不为闲话。”
熙载执盏,拈杯沿轻轻一转,笑而不语,随即轻抿一口,淡声道:“闲话也好,正事也罢,总归是要谈谈。不然——”他轻顿,“明日我便要离京了。后会未必可期。”
安规听罢,目光微动,道:“京畿盗匪又起,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殿下出征,不过是虎入羊群。三五日便能回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熙载放下茶盏,语气不重,却句句有分量,“在天子脚下起乱,如于高楼之基掘地,不可轻视。”
他唇角含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过也只是个小插曲……下次出行,可不只是离京。”
安规抬眸:“殿下欲往何处?”
“漠川。”
短短两个字,落下如石沉潭,空气仿佛滞了一瞬。
安规收起玩味神色,手指离盏边而下,缓缓道:“殿下打算如何入漠川?是攻,还是招?”
熙载望着他,眼神温润却不松懈:“侍郎意下如何?你是漠川人,安家为当地望族。十七房族亲在任,七人执兵,六人管粮,三人在王帐设席,还有一人,在法寺供奉香火。”
安规闻言,并不作声,只将茶盏轻轻一旋,瓷音浅响。
“漠川两年久战,不是打不下,是无人肯换新刀。”熙载续道,语声平平,却有凌厉藏锋。
安规凝神听着,忽问:“如今殿下要换刀?”
“错。”熙载凝视他,“我要换手。”
这句话,安规听懂了。
他终于抬头,眼中不再云淡风轻,而是藏着一丝深测:“若我回去,带着殿下的意图,殿下以为,我劝得动夏君?”
这“夏君”自然指的是漠川的军阀夏轨了。
“你劝不动夏君。”熙载斩钉截铁,“但你劝得动安家。”
窗外风起,吹落一片未尽的梅瓣,落在阶前青砖上,寂然无声。
安规不语良久,终道:“安家……是有些人,想活得久些。”
“也想活得体面些。”熙载轻声接了。
安规微笑不语,随即正色道:“若我回漠川,谋降而成,殿下能许我何事?”
“你想要什么?”熙载反问,依旧从容。
安规低声道:“安家不能倒;我不能早死;若漠川归顺,漠族不得入主郡治。”
“都应得。”熙载淡淡应下,“安氏为安州之主;兵籍归国,粮道由你亲族执掌三年;漠人分散三十六部,迁于南荒,不得久居。”
安规静默半晌,缓缓开口:“殿下知道得太多。”
“不是我知得多。”熙载起身整衣,负手而立,“是我准备得久。你七年前入朝之时,我便看你了。”
风穿过廊下空隙,吹得灯影摇曳,似有人轻叹。
安规轻声道:“殿下可知,安家并非铁板一块。”
“所以我只与你谈。”熙载转身,步向门前。临出门,忽然笑了一声,“这世道,谁不是在裂缝中走钢丝?只是——你我,选的缝宽些罢了。”
安规垂目不语。半晌,他开口:“殿下竟如此信我?”
“我信你不会自断生路。”
熙载已走至门边,衣袍在风中一荡,身影似欲与夜色融为一体。
安规望着桌上那盏茶,水已微凉。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澄亮:
“这一局,我赌了。”
熙载饮尽茶中最后一口余温,缓缓放盏,抬眸一笑:“欢迎我们的新朋友。”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如掷子落盘,一言定局。
“殿下所言,便是敝族的路了。”安规微一躬身,眼底仍藏着万重波澜。
熙载点点头,道:“回了漠川,先礼后兵。劝降不成,再联胡族之力,我等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漠川五郡。”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有铁火之意。
语罢,熙载取出一卷图纸,与安规细述兵线粮道、族亲谋应、谍线安插之事,犹如织锦排棋,布下天罗地网。
安规一面听,一面敛神。听至中途,忽然眉峰微凝,终究忍不住问道:“殿下如何得知我族与胡族之间的旧事?漠川天高皇帝远,安家行事素来谨慎,便是天枢卫,也未必得此情报。”
熙载闻言,含笑不语,唯微微一抬眼,那笑容竟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笃定与从容,使人不觉心安。
“君当知,我需护我的情报源。”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如霜刃入骨,令安规一时无言。
熙载接着道:“不过,我希望派几人助君一行。”
安规心中微动,知这是暗中监视。但眼下棋局已现,退无可退。他已知全局,若事泄,不止一身万劫,亦是两国烽烟之起点。
“是何人?”他语气已柔,却仍谨慎。
“一僧一商,帮忙而已,不为难安侍郎。”
安规沉吟半晌,终问:“请问那位僧人的法号,以及在教中何位?”
他说得客气,其实心知胡商多为障眼,重点只在那僧人。
“慧基法师。”熙载语气平淡,仿若言及旧友。
安规闻言,竟失声道:“慧基法师?!那是教宗大人的常随弟子!”
他脱口而出,旋即敛容肃然,起身合十,神色带出几分难得的敬意:“漠川乃中土与西域诸国之咽喉之地,自古以来便是谛教东行的重地。十年前,教宗大人在漠川设坛讲法,千里之外,人潮如海。那日讲坛之后,漠川设千灯夜祭,至今仍是民间最隆重的节日之一。”
他顿了顿,轻声续道:“如今漠川有七十二谛窟,僧侣画工云集,供奉净月、宝曜等尊神。漠人奉教宗为转世之圣,敬若活佛,常年设坛祈愿,昼夜香火不绝。”
他说至此,眉目间竟隐有几分少年神情,似是旧梦一场忽然照亮心湖。
但随即,他敛下神色,想起了京都坊间隐约流传的一桩传言——那关于熙载殿下与那位“临照四方”的教宗大人之间,曾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纠葛。
只是如今,他更在意的是别的。
“殿下,此番行动……教宗大人是否也已知情?”他压低声音,语带试探。
熙载未作正答,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轻拂而过:“侍郎想必也听说净月尊者化身之事?”
安规闻言,神色一凛:“自然听说过。下官也曾听闻,待教中寻得应劫之灵童,便会举行抓周大典,筛选圣子。”
他目光微敛,道:“漠川地处苦寒,民间多病多难,常年以香火赎命,最信奉净月尊者——尊者慈悲摄魂,主夜月之光明,普济孤苦,护佑羸弱……当地百姓皆以为,凡梦见净月,即为得神庇佑。”
他停顿一下,缓缓续道:“据说尊者显灵之地,春水先涨,药草生光,神鸟清鸣。”
熙载轻轻颔首,道:“所以,慧基法师必须随君同往,祝君一臂之力。”
安规知他所意:慧基之去,非但为助力,更是为信仰作舟,为兵锋作桥。
他低头默然,良久,再抬头时,目光沉定如水:“下官谨遵殿下之意。”
轩外风止,纸窗不动,灯影沉沉,恍若千秋落定。
安规走后,熙载没有立刻回宫,而是慢慢地踱着步,顺着一弯曲折清冷的水池而行。
那池唤作“晩岚”,得名于春日暮时,霞光投水、竹影浮动、似有烟波自心头拂过,昔年某位文士偶然吟出此意,便题名于石。晩岚池边遍植苍筠与斜杨,池心浮梁曲折通幽,两岸则以芭蕉、海棠、碧桃点缀其间,四季各有风致。
起初他立于轩下,遥望一树梅影摇窗,旋又缓缓向西北角而行,步履不疾不徐,穿过竹廊、绕池畔,直至一处不甚起眼的门洞前——那门洞极低,仅容一人单入,外覆嶙峋藤萝,斑驳如旧梦。熙载在门前停住了脚步,仿佛早知有人会在此等候。
“是大郎在睹物思人么?”
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唤,清亮如泉撞冰,微颤中带着一丝打趣,尾音却似掠过雨檐,沁出一抹说不尽的哀婉。
熙载回头,只见一抹素白立于月下竹影之中。那人一袭白衣白裙,襟低袖宽,衣缘以浅金线隐绣芙蓉微波,鬓发微垂,用细链簪起,一缕玉兰香随着风悄然拂来。她手中执着一支细白如雪的骨笛,指节纤柔,肤光胜雪,静立如水墨中缓步出尘的仕女,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无一丝烟火。
“久疏问候,都知。”熙载拱手,唇边露出他一贯得体温煦的笑容。
玫瑾未答,只仰头望向那扇门洞外隐约可见的一角庭院,那正是虞皎曾居的冰碧馆。
此刻的冰碧馆春色新启,碎雪未尽,满庭青竹摇曳,夹杂几丛缟梅与玉簪草,地面覆着细碎金青两色的苔纹。屋檐之下,一盏旧灯随风微晃,掠出斑斓光影。
“冰碧馆与虚怀院是相通的。”玫瑾轻声道,“自纪昀离开,通往虚怀院的那道暗门,就再没开过。”
“那道门是单向的,”熙载笑了笑,“只有我能开。”
他顿了顿,望向她,道:“我与都知之间,不会只能谈论皎吧?”
“都知这身衣服,真是美丽。”他转开话题,又盯着她手中的骨笛道:“这就是那位郎君心爱的骨笛吧?”
玫瑾闻言,微一怔,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骨笛。她低下头,唇边浮出一抹极淡的苦笑,恍如清波之上忽泛的轻漪,带着几不可闻的破碎,那笑里没有责怨,倒像是对命运宽容的谅解。那是世人未曾见过的都知娘子,是藏在万象玲珑之后的一寸孤影。
熙载看着她,似乎也不愿再触她旧伤,便以玩笑语化开:“舍弟襄武公近日回京述职,我总找不到他喝酒,听说他最近爱上了吹笛子,四处求师,原来求到都知这里来了!”
玫瑾轻轻一哂,道:“殿下还是早点回宫歇息吧,明日不还要挂帅出征么?”
熙载摇头而笑:“都知若嫌他烦,不理他便是,不必看我面色。”
玫瑾目光如霜,语气却仍淡然:“大郎真会替我挡生意。得罪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将军,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熙载笑意微深,道:“这可不像当年在家门口独树一牌、书‘故丞相如夫人’的都知玫瑾会说出的话。”
虚怀院后院的两间退步中,光影静默如凝脂。虞皎坐在书架前,指间轻轻抚过一个青瓷笔筒,像是漫不经心地整理,又像是某种暗号。笔筒微响,书架忽然从中间缓缓裂开,露出一扇紧闭的门,黑铁锁扣冷冷垂落,仿佛多年未启。
那是一条密道,直通冰碧馆。
虞皎并不急于进,也不似等人。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门,袅袅香烟从香炉口中盘旋而出,一圈绕一圈,如梦似幻。她目光平静,却落得极深,如同藏着夜雨未停的庭园,回声轻远。
那扇门究竟通往哪一段旧事?是对熙载的回忆,还是两人并肩时如棋盘落子的快感?无人知晓。就连她自己,也许也未必愿意给出答案。某些心事,若真有名字,便俗了。
不知何时,兰若悄然走近,打破沉寂。
“一切都按照贵主吩咐的办妥了。”
虞皎指间一顿,复又轻轻旋了旋笔筒,书架便缓缓合拢,将密门重新隐没在层层书影之中,仿佛不曾存在。
“安规已辞官,带着慧基法师和那胡商一道启程了,”兰若道,“从前主持漠川商路的人也随行而去,贵主可放一百个心。”
“查清那胡商的底细了吗?”虞皎问。
“尚未。大郎既亲遣之人,多半做了伪装,不会是寻常角色。”兰若答。
虞皎轻轻点头,未置可否。其实她心中已有几分影子,只是不愿说破。
“丁沛已遣使向夏朝廷请降,夏本下诏封其为楚王,准其自设官属、自行其政。”兰若道。
虞皎唇边浮起一抹浅笑,不含温度:“丁沛这人,投降是假,打算盘是真。若哪日风向一变,他怕是连这顶楚王帽子也敢丢了改投旁人。”
兰若尚未回话,又道:“朝廷派淮安王夏骜攻东昌城,达阇元庆粮尽求降,那夏骜却为了军功而拒绝,还囚禁了劝谏的下属。后达阇叔玉运粮而来,为达阇军续命,得以继续抵抗。夏骜又嫉妒贝州刺史率先登城,收兵不战。之后奚有德趁虚而入,击败达阇军,攻入东昌城。”
虞皎眉梢微动:“奚有德?”
“正是。他破敌后,先去拜谒了苌皇后,自称臣下,身着白衣为虞帝尽哀,遣散宫女、安抚百官,收回玉玺车驾,现场处决达阇元爽等逆党。达阇元庆及其子二人则以槛车押赴襄国,斩首示众。”
兰若简洁叙述,语气平静,却道出刀锋交错、忠逆分明的大局转折。
“达阇叔玉呢?”虞皎问。
达阇叔玉是达阇元庆、达阇元爽的五弟,虞皎长姊襄阳公主的丈夫。
先前已经说过,达阇氏父子深受信任,身居高位,随侍虞帝。而达阇老爹去世之后,执掌宫中宿卫的达阇老大却在老二的撺掇之下,窃取了虞皎兵谏的果实,发动宫变,杀害了虞帝,夺取了虞帝的禁军,俨然成了一个土皇帝。
虞皎早就知道达阇叔玉和夏本暗通款曲,当初夏本还通过书信召集达阇叔玉,达阇叔玉还通过使者献金环表示归顺之意。
“达阇元庆兵败时,他正在济北征收督运军粮,现已上表归顺,正往京都而来。”兰若回答。
“几人回来?”虞皎眼神微凝。
“两人,另一个是袁华。”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太平时攀附妻族,战乱时便弃妻保命,倒也一如既往。”
她笑意凉薄,却不见情绪波澜,像是历经无数场棋局之后的冷眼旁观。
虞皎冷笑:“以为回了京都就能卸甲归田?这现成的白手套摆在我面前,我怎会让它闲着?”
“贵主欲用他?”兰若问。
虞皎低头理了理衣襟,道:“你别看在前朝只是做着一个侍奉皇帝出行的尚奉御辇,却也有真才实干。父亲当年看重他,并非因其是达阇公之子。
“说起来,他们家真实的出身上不了台面。他们的祖先只是达阇氏的家奴,受到主人的宠幸,才获得与主人同姓的殊荣。虽借达阇公血战沙场得高官厚禄,但世族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文皇也曾介意此事,亲召叔玉入帐相谈,才准了阿姊婚事。”
她抬眼望向窗外:“达阇五郎的手段大得很。那会儿他还在兄长的叛军中任内史令,却反手干掉了一名与他兄共谋弑君的头目,杀得干净利落、毫不迟疑。后来叛军兵败,被夏骜逼入绝境,也是他调粮接济、另辟蹊径,把一锅散沙又续上了命。这样一个人,明里识时、暗里换舵,行事滴水不漏,许多外人看来惊心动魄的局势,在他眼里不过是风过江面、帆翻樯断,一笑之间灰飞烟灭。如此奇才,若不为我所用,岂非暴殄天物?”
就在两人密议未休之际,郁穆因诞下皇子,被册封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不日,达阇叔玉回到了京都,因着郁穆得宠,被封为上仪同。
不日,达阇叔玉回返京都,借着妹妹得宠之势,被拜为上仪同。一时间风头无两,权势煊赫,京中宦族纷纷趋附。
然好景未久,流言如缕缠绵,渐渐织就一张无形的网,向他罩下。
传言纷纭、真假难辨,然而百变不离其宗:这位新旧两朝的权门显宦,素来八面玲珑、安稳度日的达阇五郎,竟涉与其兄共谋,弑杀自己的岳父——前朝皇帝。
此言一出,朝野震动。昔日尚有人以“时局所迫”宽容他与叛军同流者,但若坐实弑君之名,便不再是政治选择,而是道统之崩。叔玉一身显贵,顷刻便成了耻辱的附庸。
本就对达阇氏素有偏见的旧贵族闻风而动,冷嘲热讽,暗中排挤。叔玉上朝时,排班之列被人故意挪后,奏事之际无人应和,连他旧日拉拢的门生故旧也避而远之,只作不识。连那端茶的内侍都低头避目,仿佛他是污秽之物。
虽然如今的官员们不见得多支持那位陛下,但他们更瞧不起这种弑君的小人。
叔玉终于坐不住,觐见郁穆求计:“你是圣人跟前人,枕边几句软语,胜我十年苦心。昭仪若肯从中为我一言,岂不事半功倍?”
郁穆却冷冷一笑:“兄长何必对我说那一套冠冕话。我还不知你么?你那副包着‘为国为家’的饺子皮,里面馅儿几斤几两,我比谁都清楚。咱们兄妹一体,我自然肯帮。但兄长若真清白,怕什么流言?若真不清白,谁又帮得了你?”
叔玉面沉如水,声色俱厉:“如今有人借流言构陷,若不揪出那人,难道我真要顶个弑君罪名?昭仪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叔玉脸色铁青,道:“昭仪这说的是什么话?如今有人暗中中伤我,昭仪如何不帮我揪出那人,难道我成了弑君罪人,昭仪能全身而退么?”
郁穆只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寒入骨髓,竟叫叔玉打了个寒噤:“我如今,便未受那两位兄长的连累?五兄当日上朝,口口声声说早识圣人龙颜,说圣人有天子之相,脸皮倒厚,倒是我被你连累得颜面无存。”
原来叔玉初入京都朝觐,夏本当众责备他,说起达阇军本意进攻京都,与朝廷为敌。
叔玉自觉机敏,笑答道:“臣之罪诚不容诛,然臣早识圣人非常之相,言天下事。圣人践祚,臣诚心投效,故密进图策,冀赎旧罪。”
夏本听了大笑,对那些“从龙功臣”道:“此人与我言天下事,至今已六七年矣,尔等皆在其后。”
可殿中诸臣听得分明,心下或忌或疑,朝外的议论也如风穿巷陌,私议四起:此人言辞委婉,却早将忠心许于圣人,莫非前朝时便已二心?
郁穆淡淡道:“也正是这句话,使你背后的黑水越搅越浑。若将来嫂子回京,听得这些传闻,你且等着孤身一人吧。”
沉默良久,叔玉低声问道:“玄懿公主……她还好么?”
郁穆挑眉,冷笑一声:“兄长此时倒还惦记纪昀?”
叔玉的目光微敛,在妹妹脸上一掠而过,一丝冷意隐隐浮现,随即又恢复温雅:“昭仪与公主交情匪浅,若能从中调停,替我辨白几句,我与她之间,或能冰释前嫌。”
郁穆轻轻一笑,唇角却无半点暖意:“若真是她出手,你该安心。她下手,从不留痕。”
顿了顿,她又道:“可她一举一动都在圣人眼皮底下,她哪有工夫来理你这一滩浑水?”
叔玉摇头,眼神发沉:“正因毫无线索,才更像她的风格。我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唤——她来了。她那只看不见的手,正按在我脖子上……”
他顿了一顿,语声低哑:“昭仪可知,与我一同入朝的,还有昔日内史令袁华?”
郁穆道:“听说了,圣人初时还当众斥他不忠,后来却又转圜启用,封为内史舍人。为何?”
叔玉闭目片刻,低声道:“袁华私下与我言明。他在酒肆中被一名外郡道人接触,道士不显面目,只留一纸策论。他进献于圣人,正好击中‘平定丁沛、不损名声’之策。于是他转危为安。”
郁穆闻言不禁低声:“竟有这等机缘?”
“机缘?”叔玉喃喃一笑,神色却越发阴沉,“那不是机缘,是她……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