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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点眼

惜馀春 明恕 4523 2025-08-31 18:20

  虚怀院内,精舍寂然。

  谛老金身像前,四十九盏长明灯静燃,光晕昏黄,续照着幽冥之路。今日,正是虞帝周年忌日。

  虞皎垂目,将刺血写就的经文供于案上。清水、米粒、糕点,陈列井然。她指尖结印,低声诵咒,尾声迦长:“愿此甘露食,遍施诸饿鬼……悉归弥陀国,莲花化生早!”

  音落,舍内唯余灯芯轻微的噼啪声。

  待最后一丝香烬散入空中,兰若才趋步近前,禀报近日北派之事。

  虞皎闻言,捻着念珠的指尖倏然一停。

  消息是几日前传来的。当时闻讯,她眸底曾掠过极锐利的光——那预言是她为女儿精心所编,特征细节——额间那一点形同法印的朱砂,那个特定的生辰,乃至那些“祥瑞”——皆严密封锁于谛教最高层。北派何以能寻得如此“完美”之人?

  她当时便问:“八僧和长老,都验过了?”

  兰若答:“是,都验过了。”

  她心下沉吟:对方既有本事“造”出这样一个孩子,从真伪本身入手,怕是难破其局。但她从不轻易认输。当即下令:“查那孩子籍贯。我们的人,也去验。”即便北派将信息捂得再严,她亦相信麾下之力。

  此刻,兰若带来了答案,声音更低了:“那孩子……出自弭荡县。”

  “弭荡?”虞皎眼波微动。

  那是南派根基所在……她恩师保乘大师如今就在弭荡县避官。

  “京畿之内,同日同时辰诞育的婴孩,不过寥寥数人。一月之内,遍访寻得……北派何时有了这般效率?”她唇角牵起一丝冷意,“他们动用了多少人?可有五百?”

  “并未有那般声势。”

  “果然。”虞皎颔首,“是有世俗之手,借力其中。”

  兰若蹙眉:“北派竟勾结外人了?”

  “他们推了几人上来?”

  “迄今三人。南派……慧球问,何时来接小娘子?”

  “京畿寻访,正常须耗时半载。如今这雷霆速度…”虞皎指尖轻叩案几,“是在向我亮剑呢。”

  兰若窥着她面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声问:“贵主心中,已有计较?”

  “有那么几人。尚缺实证。”虞皎目光投向窗外幽竹,“真寂禅师交游广阔,昔日连我二兄,都曾是他座下俗家弟子。”

  旁立的弦歌脱口道:“莫非是夏本?”

  “或也有他默许。”虞皎道,转而问,“真寂近日见了谁?师敬的《百官行述》,可呈上了?”

  师敬是谛教的断事沙门,《百官行述》则记载了教内僧官的往来详细记录和异常举动。

  厚厚的卷宗很快送至案头。

  虞皎垂眸细阅。纸页翻动,沙沙轻响。她目光扫过一行行记录,疑对象的名姓竟一个未见。她反而微微一笑,合上了卷宗。

  弦歌见她神色,便知她已洞悉。

  “看来,有人等不及要我出关了。”虞皎语气淡得像一缕烟,“便当是热身吧。此人逼我现身,无非两种结局:我死,此事无主;我活,必会反击——他正好掂量我的斤两。胜,则合作;败,则邀功。”

  兰若道:“贵主闭关这一年,许多人已按捺不住。”

  “将孩子送走吧。”虞皎吩咐。依谛教规矩,候选人需集中抚养,以待最终确认。

  “慧球已填好册录,请贵主过目。”

  虞皎接过。册录关乎女儿安危,北派定会倾力核查,不能有半分纰漏。她看到名姓一栏空着,提笔,蘸墨,落下两字:

  “虞攸”。

  “攸?”一旁的弦歌凑近,念出声来,随即抬眼问道:“那小郎君呢?”

  “侃。”虞皎以指尖蘸了清水,在紫檀案几上清晰地写下这个字。

  兰若凝眸看着水痕,颔首道:“‘侃’字,寓刚直坦诚,和乐从容,不妄语,言必有中,行必有当;‘攸’字,意悠远安宁,道心坚久,随顺因缘,万物各有其归途。如此,刚柔相济,阴阳和合,终能同归清净涅槃。”

  “非也,非也!”弦歌立刻摇头,声音清脆利落,像断了根玉簪,“你这般解,是要送他们去成佛了呀!太过超然!要依我看,得回归字之本源!”

  她眸光锐利起来,“‘侃’字右看乃刀形,是以言语为锋刃,谈笑间可诛心戮志;而这‘攸’字——”她以手作笔,在空中比划,“像以手持杖,涉水而行。是说咱们小娘子,瞧着柔善,实能处天下之至下,而后摧城裂石,终有一日执掌那神权中枢!”

  虞皎与兰若闻言,皆是一怔,旋即同时眨了眨眼,讶异地望向弦歌。

  “你何时对这等金石字形,有如此研究了?”虞皎问。

  弦歌脸上立刻显出几分小小得意,下巴微扬:“我近日无事,翻了翻襄阳公主著的那部《钟鼎彝器铭文疏证》,里头考释了许多上古金石器物和铭文,真是有趣得紧!”

  “那本书啊……”虞皎的眼神倏地飘远,声音里掺入一丝难以捕捉的怀念与涩意,“是姊姊……和她夫君,二人合著的。”她几乎不愿吐出后面那两个字。

  襄阳公主虞纪晦与达阇叔玉,也曾是书画相和、金石同鸣,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只是如今……虞皎早已不愿称那人为“姊夫”。想来远在苦厄之中的阿姊,亦不愿再认那样的丈夫。

  弦歌自知失言,猛地刹住话头。她瞧见虞皎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心中懊悔不迭,急忙伸出双手在空中快速摆了摆,像是要驱散这突然凝滞沉重的空气,语气也变得急切而明亮,生硬地转开话题:“哎!贵主您就说,我解得对不对嘛!”

  虞皎被她这夸张的动作一搅,眸光微动,似是刚从一段沉重的回忆里被拽了出来。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在案几上书写“侃”、“攸”二字的触感。

  名字既定,因果便生。这因果的涟漪,很快就将荡漾开去,直至——

  宫宴间隙,丝竹暂歇。另一处精舍一角,香霭微浮。

  玫瑾纤手执壶,为身旁三位重臣——中书令苌琇、礼部尚书夏纲、国子祭酒——徐徐续上香茗。水声泠泠,衬得她嗓音愈发清越,如筝弦轻拨。

  “今夜宫乐虽盛,”她似是不经意地提起,眸光轻扫过不远处钦天监官员的席位,“只是方才路过,听得只言片语,似乎谛教内部为那‘圣子’之事,颇起了些不寻常的波澜呢。”

  中书令苌琇,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哦?舒大家耳聪目明,不知听到了何等趣闻?”

  玫瑾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趣闻谈不上。只是听说,北派寻得的那位婴孩,竟似天衣无缝般契合了预言所述,一丝不差,倒将南派数月的苦心寻觅比了下去。真真是……天意难测,却也奇哉。”

  国子祭酒指节轻叩桌面,敏锐道:“一丝不差?世间之事,过犹不及。完美到了极致处,有时反令人心下发空,生出恍惚之感。南派……想必不会就此作罢吧?”

  玫瑾微微一笑,如静水投莲:“祭酒明鉴。南派执掌谛教多年,深谙‘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之理。圆满之中必存一线变数,方合天道循环。若就此定论,未免……失了磋磨与印证的真意。”

  她稍顿,语气转为一种引人入胜的轻缓,“听闻南派已上书,恳请举行‘抓周大典’,以古礼法器感应天心,最终定夺。这般百年难遇的盛景,想来更具看顾呢。”

  礼部尚书夏纲,击节点头:“此言大善!圣人降世,非同小可,岂能仅凭一纸文书定论?必当有天地共鉴之仪轨方可!这抓周大典,方是正理!”

  国子祭酒沉吟片刻,追问道:“那北派找到的婴孩,果真能应验所有谶言?每一句,每一字?”

  玫瑾神色淡然,仿佛在探讨某件古玩真伪:“据说是的。无论是生辰八字、出生地之星象、乃至身上细微特征,与那浩繁经文一一比对,竟寻不出一处瑕疵。”

  她话锋微转,望向国子祭酒,带着请教的口吻,“祭酒是治学大家,当知这考据求证之道。若一份答卷完美得挑不出半分错漏,其自身……或许便是最值得深究的错漏了?”

  国子祭酒眉头紧蹙,沉吟道:“嗯……确是如此。天地造化,总有损益盈亏。若真完美无缺,反倒像是……像是……”

  玫瑾适时接话,语气温和得像是在替他补全一个无关紧要的猜想:“像是有人持着那预言条文,按图索骥,精雕细琢而出?当然,这只是小女子一点妄自揣测的拙见,做不得数。或许北派真是洪福齐天,天降奇缘也未可知。”

  国子祭酒摇头:“非也非也,大家此言,暗合哲理。过份完美,迹近于伪。此事,深究起来,怕是经不起圣人学问的推敲。”

  玫瑾轻叹一声,似有薄雾笼上眉梢:“若仅是谛教内部谁上谁下,原也不干朝堂之事。只是妾所虑者,更深一层。北派行事风格向来……嗯……锐意争先。若他们借此‘完美圣子’之大功,一举压服南派,整合了整个谛教……”

  她声音渐低,却字字清晰,“那日后,这庞大的谛教,还会是朝廷熟悉的那个温和的、辅佐王化的谛教吗?”

  中书令苌琇,目光倏然一凝:“大家的意思是?”

  玫瑾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耳语般:“妾近来听到一丝风声,也不知是真是假,说北派中有人放言,待他们借朝廷认可正位后,首要之事便是清理门户,统一教义,届时……”

  她稍作停顿,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恐怕连朝廷对宗教事宜的定制,他们都想争上一争,若效仿前朝‘政教合一’的旧事,岂非尾大不掉?”

  夏纲勃然变色:“狂妄!教化之权,岂容僭越!若真如此,岂非我礼部失职,朝廷养虎为患?”

  国子祭酒凛然附和:“正是此理!一个过于强大且意图不明的谛教,于我玄教弘扬圣学,亦是巨大阻碍。于国于民,绝非幸事!”

  玫瑾见火候已到,眸光流转,从容收网:“故而,此番抓周大典,已非谛教一教之私事,实关乎国体与未来教化格局。若能有一个朝廷见证、万民瞩目的光明过程,产生一个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结果,方能断绝一切后患与流言。”

  苌琇沉吟:“然则,朝廷如何介入?直接干预,恐遭非议。”

  玫瑾嫣然一笑,如春风化开冰面:“苌令公虑事周详。朝廷自然不便直接下场。但……”

  她眼波在三人面上一一扫过,“若是中书门下、礼部、乃至国子监,以‘观礼’、‘稽古’之名,派几位博通经典、明察秋毫的大儒或重臣前往,名为观摩盛典,实为见证公允,谁又能说出一个不字呢?这既显朝廷重视,又确保了无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差踏错。结果若真,则朝廷得其人;结果有伪,则朝廷正其法。岂非两全其美?”

  夏纲击节称赞:“妙啊!此议甚妥!名正言顺!苌相,下官明日便拟个条陈,我礼部理应派员观礼!祭酒,国子监亦当派出博士,以学术稽考之名义同行!”

  国子祭酒答道:“正当如此!此乃关乎学术真伪、教化根基之大事,我国子监义不容辞!”

  苌琇缓缓颔首,最终拍板:“嗯……如此,既不落人口实,又能彰朝廷之威,安天下之心。依我看,可行。明日朝会,便可将此事奏明陛下,想必陛下也会准奏。”

  炉香袅袅中,玫瑾执起团扇,轻轻颔首,仿佛只是促成了一场风雅的诗会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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