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墙内的公主
不知道多少次,绘梨衣数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纹醒来。
“晨光”透过防紫外线玻璃照进来时,她已经端正地坐在床边。
白色睡裙垂到脚踝,赤足踩在恒温地板上,像踩着一片不会融化的雪。房间很安静,只有空气净化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早上好,小夜。”她对着床头穿着和服的布偶说。布偶没有回答,黑纽扣做的眼睛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
绘梨衣只敢十分小声地说话,因为她不会说“人话”,仿佛龙文是她天生的语言。
但这只会带来杀伐。她对活体生命的任何一个字都是隔断生命的利刃。
她和玩偶沟通也是针落可闻的声音。
墙上的显示屏亮起:07:00。早餐从传递口送来——无菌料理,蛋白质、维生素精确到毫克。绘梨衣小口吃着淡而无味的营养粥,眼睛却盯着床头的游戏机。
游戏启动音响起。
《塞尔达传说:荒野之息》的标题画面展开时,绘梨衣的瞳孔微微扩大。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后背挺得笔直,手指在按键上飞舞。林克从神庙苏醒,跑过晨露未干的草地。
“今天要去救公主。”绘梨衣对着空气说。她知道公主也被关在高塔里,和她一样。
游戏里的世界在下雨。绘梨衣操纵林克躲进山洞,看着屏幕上的雨帘出神。她伸手触碰电视屏幕,冰凉的触感让她缩回手指。真正的雨是什么感觉?她只在哥哥带来的图画书里见过。
……
同一时刻,路明非站在秋叶原的十字路口,仰头看着巨型屏幕上跳动的游戏广告。雨水突然倾盆而下,打湿了他的刘海。
“喂!发什么呆!”凯撒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招手。
路明非小跑着躲进屋檐,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他的目光被旁边游戏商店橱窗吸引——那里正在展示《塞尔达传说》的最新周边。
“喜欢这个?”樱撑着红伞走近,黑色制服在雨中显得格外醒目。
“啊...就是觉得主角挺惨的。”路明非挠挠头,“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还得一个人拯救公主什么的。”
樱微微一笑:“前面有家主题咖啡馆,要去看看吗?”
……
游戏进行到火山地带时,绘梨衣已经换了三次姿势。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房间恒温22℃,这热度来自屏幕里翻滚的岩浆。林克喝下防火药水,她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很危险。”她小声警告游戏角色,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当林克成功取得火焰剑时,她拍起手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转瞬即逝。
绘梨衣放下游戏机,走到房间唯一的窗户前。这是扇不能打开的落地窗。她踮起脚尖,能看到一角灰蓝色的天空和对面建筑的屋顶。有时会有鸽子停在那里,今天没有。
她从抽屉里取出素描本,用蜡笔描摹记忆中的鸽子。画完后添上游戏里的守护者,让机械怪物和鸽子站在同一片天空下。
……
“那是明治神宫豢养的白鸽。”樱指着神社屋檐下休憩的鸟群,“在日本文化中象征和平。”
路明非盯着那些鸽子出神。有只纯白的忽然飞起,翅膀掠过他的头顶。一瞬间他想起高中教室窗外也有这样的鸽子,那时他总是一个人吃便当。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是和诺顿时留下的旧伤,虽然已经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了,但每逢阴雨天就会发作。路明非皱了皱眉,没注意到楚子航投来的询问目光。
“雨停了。”凯撒突然指着天空。
路明非抬头,最后一滴雨正好落进他的眼睛。
……
晚餐后,绘梨衣换上了公主裙——这是哥哥上月带来的礼物,淡粉色绸缎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对着浴室镜子转圈,裙摆盛开如花朵。
“我是塞尔达公主。”她宣布道,对着镜子行了一个从动画里学来的屈膝礼。转第三圈时,她不小心撞到床头柜,膝盖磕出一道红痕。
“红色的。”她喃喃自语,像发现了什么奇迹。血珠渗出来时,她更惊讶了。“和小夜的衣服一样颜色。”
……
回酒店的出租车上,路明非靠着车窗发呆。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东京塔的灯光在水中晕开。
“膝盖又疼了?”楚子航突然问。
路明非吓了一跳:“师兄你怎么......”
“我一直有记得你的伤势。”楚子航递来一盒药膏,“日本潮湿。”
路明非道谢时,凯撒正用手机查看明日行程:“明天去天空树,据说顶层的玻璃地板能看见整座城市。”
车窗外,一只白鸽掠过霓虹灯牌,消失在雨幕中。路明非莫名想起游戏里那个孤独的勇者,和等待拯救的公主。
……
夜幕降临,房间自动调成睡眠模式。绘梨衣抱着布偶钻进被窝,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布偶的金发。
“晚安,小夜。”她轻声说,“明天我们去海拉鲁城堡。”
绘梨衣闭上眼睛,梦里她骑着白马,身后是成千上万只鸽子组成的翅膀。
而在二十公里外的酒店阳台,路明非望着同一片雨夜,手里握着从秋叶原买来的游戏徽章——上面刻着《塞尔达传说》的标志。
……
雨还在下,敲打着酒店阳台的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
东京塔的红光穿透雨幕,固执地亮着,像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心脏。
路明非握着那枚刚从秋叶原买来的《塞尔达传说》徽章,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冰凉的清醒。
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不是今天看到的华丽神社,也不是凯撒在高级料理店游刃有余的姿态,甚至不是楚子航精准点出他旧伤时那洞察一切的眼神。
是雨。
是秋叶原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的感觉。还有……游戏店里,屏幕上海拉鲁大陆上那场瓢泼的虚拟之雨。
很奇怪。
明明隔着屏幕,隔着代码和像素,他却觉得那场游戏里的雨,和浇透他头发的东京雨,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一样的……孤独?
这个词蹦出来,路明非自己都愣了一下。孤独?他路明非不就是孤独的专家吗?从小到大,在人群里当个不起眼的背景板,在卡塞尔学院被精英们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连喜欢个姑娘都只敢在QQ上发发晚安。
他太熟悉那种被隔绝在热闹之外的滋味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世界,声音模糊,色彩暗淡。
就算被光照到,都发亮地寂寞。
可今天,在那场真实的雨和虚拟的雨交织的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同的孤独。不是他这种被世界遗忘的“衰仔”的孤独。更像是一种……被精心包裹起来的、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孤独。
就像那个游戏里的公主,被囚禁在高塔,世界于她而言只是窗外的风景画,是勇者传说里遥远的背景音。她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被囚禁着,以为世界本就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路明非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徽章上林克的轮廓。那个勇者至少还能奔跑、战斗、感受风吹草动。那个公主呢?她每天看着同样的天花板醒来吗?她有没有人说话?还是只能对着不会回应的玩偶自言自语?她会像自己一样,在膝盖磕碰时,对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红色血珠发呆,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吗?
胸口又传来隐隐的钝痛,像在应和着他混乱的思绪。
他想起神社飞起的白鸽,那么自由,翅膀一振就融入了铅灰色的天空。而此刻,在东京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是否也有一双眼睛,正透过无法打开的窗户,望着同一片雨夜,看着或许并不存在的鸽子飞过?
一种莫名的、细密的酸楚感,混杂着奇异的亲近感,悄悄爬上心头。
这种感觉很陌生,不是曾经对诺诺那种带着卑微仰望的悸动,也不是对芬格尔那种插科打诨的兄弟情,更不是和苏晓樯之间莫名的不清楚的朦胧。
它更像是在黑暗的迷宫里,突然听到了隔壁墙壁传来的一声轻微回响——你知道那里还有一个人,和你一样被困着,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你知道TA就在那里。那个被困在游戏角色背后的“公主”,那个存在于他模糊想象中的、被无形高墙隔绝的影子。
“真傻啊路明非,”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把冰凉的徽章贴在了隐隐作痛的膝盖上,“想什么呢,游戏玩多了吧。”
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灯火璀璨的巨大牢笼。东京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巨型鱼缸,每个人都是游弋其中的鱼。
而就在某个他看不见的、最安静的角落,或许沉睡着一条最孤独、最特别的小白鲸,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正身处鱼缸之中,只是懵懂地,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拯救。
这念头让他心里沉甸甸的,又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悸动。仿佛命运的丝线,在雨夜中无声地颤动了一下,指向一个尚未开启的、注定充满悲伤与救赎的故事。
路明非,你知道的,她就在那里。
心里的念头一直在响,要把路明非逼成神经病。
回来做了这么多,虽然有了什么变故,但还是改变了那些遗憾,如今,这个最后……
也许真是到了最后,解决了这个遗憾,他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脱离了枷锁,就可以更好地面对苏晓樯。
但,到了这里,路明非却举步维艰了。
对她愧对太多了吗?
“路明非,你喜欢几个女孩?”
“我不知道。”
他自问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