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徽菜馆店面虽小，却极是地道。除了臭鳜鱼，问政山笋和绩溪一品锅这些徽菜的传统艺能，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山野菜品。郑武来了兴致，甚至向服务员大厅是否有大热电视剧《觉醒年代》里出现过的菜品——荷叶黄牛蹄。
“这个真没有。”服务员小哥摆了摆手，一副你是不是在刁难我的表情。郑武撇了撇嘴，翻到了下一页。
“雪天牛尾狸？”名字倒是霸气，可是这“狸”总觉得有点......
“是果子狸，别想了。”高唯从郑武手中顺走菜谱，点了一份与雪天牛尾狸名字旗鼓相当，但价格相对亲民的沙地马蹄鳖，整个过程十分自然。
布菜停当，众人边吃边聊。菜过五味，四人打开了话匣子，谈话内容也自然过渡到郑武这次的超验之旅。
“你这个外设对使用者不太友善。”测试者喝了口茶道。
“友善的第一步就是确保用户能活着回来，并非在这里提些无关痛痒的需求。当然，你可以更准确地描述对应的诉求以便我能对症下药。”边疆看着空空的茶杯，伸手去拿茶壶。
“我有个朋友，每次吃完饭都会胃疼，他既担心自己得了胃癌，又害怕做胃镜时可能遭遇的折磨，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做无痛胃镜——”
“你这朋友——阿木！（注：咬住食物的声音）有点矫情啊。”坐在边疆身旁的何诗言打断了郑武的发言，旋即夹起一块酥肉放入口中，发出清脆的咀嚼声。
“所以我们有无痛胃镜的服务吗？”郑武不打算和吃货小姑娘纠缠，继续看向边疆。
“在这个案例中，你的观察对象是胃。而在我们的项目里，观察对象是【测梦师】的精神和意识状态。简单来说，那些你受到的刺激才是通往【意识梦】的关键。”边疆的手指弹了下单片镜，包间里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电子音。
“技术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它一定能解决最核心的问题。”
你可真会整活，有本事就用一次自己的产品，看看还能不能这么嘚瑟。郑武的内心腹诽了一句，问出下一个问题：“难道每个【测梦师】进入【意识梦】前都要经历这些？”
“入梦的准备过程是不可避免的，不过个体之间的体验有很大差异。”何诗言用湿纸巾擦拭掉嘴角的深褐色的肉汁，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盘子里的毛豆腐。“根据白环的记录，你的惊恐指数虽然很高，但耐受指数更好，同时意识在连接视觉功能和听觉功能时都主动屏蔽了部分信息流，比如一些画面和声音，所以整体的意识状态甚至要好过正常人做梦时的参数指数。”
惊恐指数高，耐受指数更好？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想起自己在入梦准备时的惨痛经历，他不禁感慨道：
“比起【意识梦】里，我在准备阶段接收到的信息更多，也更杂乱......不瞒你们说，感觉脑脑仁都要裂开了。”
“这个味道不错！又松又糯！”何诗言刚消灭一块毛豆腐，忍不住点评。她看到郑武投向自己的奇怪目光，用手中的筷子轻戳盘中仅剩的两块毛豆腐道：
“要不要试试？”
“你吃你吃......”郑武无奈地摆了摆手，连尴尬的笑容都省去了。
“那我不客气了。”说完，何诗言夹起一块较大的毛豆腐送到邻座高唯的盘子里，自己则把最后一块豆腐连同汤汁一滴不剩地倒入面前的碗里。
“既然前面这么痛苦，我很好奇你最后是怎么进入梦境的。”边疆随口问道。
“我把自己想象成阿尔萨斯王子在寒冰皇冠戴上统御之冠的样子。”郑武看向天花板，若有所思地陈述着。当然，比起在《魔兽争霸3》里阿尔萨斯的形象，人们可能更津津乐道于《魔兽世界》里关于他的那句经典名言：王权没有永恒。
“你说的是洛丹伦第一孝子？然后疼痛就减缓了？”边疆继续追问。
“嗯......”郑武感觉对方正在嘲笑自己曾经的信仰，只是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你戴上头环的时间是13点23分19秒，从13:23分21秒开始到14:24分38秒结束，你的脑电波θ波频在一个极高的水准上，而α波和β波则反复交替，这是在持续刺激中挣扎的表现。再好好回忆一下吧。”当发现数据和当事人的陈述有出入时，何诗言兀自警觉起来，甚至停下了对美食的享用。
“啊！我记错了，我是戴上头环后才出现脑袋震聋欲裂的感觉。后来我把眼睛闭上，堵住耳朵，刺激感才逐渐消失。”
“意识自发阻断感知系统？”何诗言带着猜测的口吻说道。
“也可能是防御机制作祟，需要比对不同环境参数做进一步观察。你意识到自己化身为王振时的感觉如何？有没有和现实中不同的感受？”边疆沉吟片刻，继续问道。
“打个比方：那感觉就像我在晾衣服时，想着今天晚上做海鲜炒饭还是毛氏红烧肉。不知不觉中手里只剩下一个晾衣架了。当我抬起头时，衣服已经晾完了。”郑武下意识伸出手，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所以你的重点是？”高唯轻咳一声，等待着郑武的答案。
“你们把‘哎呀！手里只剩一个衣服架’替换成‘哎呀，我怎么成了太监。’就可以了。”郑武说完，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茶。
他刚才的反应不是意识的作用，而是类似自由联想的表现。一个闪念在何诗言脑中划过，但这并非她的专业领域，只能做浅尝辄止的假设。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变成王振之后身体的各项反应？”与此同时，郑武抛出了一个同样奇怪的问题。
三个人先做了一个秒懂的表情，很默契的集体静默。比起欢乐的笑场，没有生命体征的敏感报告显然变得更加不可言说。
“在化身王振后，你看到的东西和现实中的感觉有区别吗？”在片刻沉默后，边疆转移了话题。
“没有，一模一样。我甚至都能感受到刺眼的阳光和它的温度。”郑武摇摇头。
“有没有和其他人发生过肢体接触。”这次是高唯的提问。
“朱祁镇拉着我摸......”郑武突然卡了壳，好像写作文时的一句话突然变成了填空题，怎么也想不起来。
“摸什么？”
“摸什么呢？好像是......”郑武下意识从衣领中掏出一件玉观音，反复摩挲着。“不是汉白玉，是青石......青石做的石狮子！”
边疆听后，不加思考地问出下一个问题：“也就是说你不仅和其他人有过肢体接触，也和物体有过接触？”
郑武点点头。
“整个过程中，有没有人攻击你？无论是言语上还是行为上的。”此时，何诗言已拿出平板，择机记录。
“有两次言语辱骂。一个是于谦，但他的主要目标是朱祁镇，怼我只是顺便。我自己骂的最狠，朱祁镇和王振——两个一起骂。”。
三人听到这里，又一次默契地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回到现实的？”
“我骂完之后，朱祁镇就急了，他要我体验粉身碎骨的感觉。紧接着我的脑袋就痛得要命，下一秒我就碎了......”
“你能感受到身体的碎裂感吗？”边疆表情微变，夹起一块洁白多汁的鱼肉送入口中。
“能，我能听到皮肉从骨头上被撕扯下来的声音。”
“你能感受到疼痛吗？”边疆吐出一根鱼刺。
“除了头疼欲裂，身体没有其他感觉。”
“你能意识到身体是自己的一部分吗？”边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记不清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看今天大家就聊到这儿。”给出了离场的信号，高唯转向何诗言：“都记下来了吧？”
“除了郑武自己的报告，其他都准备好了。”言毕，何诗言看了郑武一眼。“别忘了回去写一篇智化寺的亲历见闻。”
“这篇见闻有额外稿费吗？”走出饭馆时，郑武忍不住问了高唯一句。
“撰写报告是【测梦师】工作的一部分，你不会不知道吧？”高唯笑眯眯地看向郑武。
得嘞，就真杀熟呗。郑武内心对表妹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总之，先把这份工作拿下再说，何况这种体验可比996的日子有趣多了。郑武心中盘算已毕，清清嗓子道，“话说下次测试是什么时候，最好快点，过了月底钱包就扛不住了。”
“这种事说不好。场地调研和维护外设需要很久，毕竟国内目前也就这一台。”高唯叹了口气。
郑武面露讶异之色：“这么大的事竟然就几个人知道，在今天简直是天方夜谭。”
边疆背对着郑武，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是无法证伪的单向体验，就算有人捅出去也没法追查。虽然这套硬件在研发设计上有它的独到之处，但并没有超出人类的认知。何况......”
“何况什么？”郑武疑惑地看着他。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边疆低下头，不再说话。
看着边疆远去的背影，已经掏出手机的郑武嘴角抽动了两下，将手缩了回去。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好像比他们分开的岁月还要久远。马路对面，和高唯闲聊许久的何诗言向这边招了招手，随即消失在灯影中。
“不打算和他单独聊聊吗？”高唯向郑武走来，晚风将她略略的微醺一扫而空。
“时机不对，人也不对。”郑武没有回头，沉思良久，补了一句：“有烟吗？”
高唯拿出一包黑魔鬼，从角落里抽出一支递给郑武。接过高唯手里的烟，郑武发出不知是冷笑还是擤鼻子的声音。
“在可见的未来大概都会是这种工作环境。”高唯抱臂而立，眼神通透。
“我先适应着。”郑武抬头望着夜空，露出微笑道：“时候不早了，回吧。”
高唯“哦”了一声，转身离去。在确认对方离开后，郑武半蹲在街边，仰望幽云隐月，双手将烟卷一点点剥开，任一缕缕烟草在夜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