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双星计划】不是无限期搁置了吗？”高唯面带疑惑地问道。
“你知道这个计划搁置的原因吗？。”竹心缓声问道。
“听说是因为共梦困境理论？”从高唯的语气中，郑武听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这在之前高唯的身上是从未出现过的。
“说得不错。”竹心眼波微动，继续道：“在各种梦境理论假说中，人的梦境与潜意识密不可分。如果把人的精神世界识看成一座浮在海面上的小岛，意识是海面上的部分，潜意识是海面下的部分，而梦境则是潮起潮落时留在小岛上的贝壳。想通过研究贝壳去了解小岛的全貌......”
“难以为继。”
听到竹心的话，郑武想起南希曾经对自己说过，人类目前探索潜意识的实践手段极其有限，无论是做梦、积极联想还是催眠，几乎都是耗能极高但所获极少的方式。
“【梦镜】的出现让人类能够自主进入【意识梦】，但我们真正想要踏入的，是那片人类从未涉足过的潜意识之海，也就是【集体潜意识】。”
听到集体潜意识几个字，高唯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夹杂着期待、兴奋和担忧的复杂表情，而郑武则是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记忆。接着，记忆变成一道闪电，通过肺叶呼出的气流经由支气管到达喉头，以颤动的形式变成一句话语。
“竹教授，所谓的双星计划，是不是两人同时进入【意识梦】？”
郑武突如其来的回答让在场所有人一怔。竹心打量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扶着眼镜问道：
“理由呢？”
“在我看来，群体潜意识之所以无法被揭示，原因在于每个人去看海的人到头来只见孤岛，不见大洋。并且见过孤岛的人——全都不想上岸了。”
“说下去。”竹心的眼中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光亮。
“如果把单独的【意识梦】索看做一个人在水盆里练习憋气，那多人的【意识梦】就像一家人一起去泳池游泳。先前所有的练习，都是为了人们最终要奔赴的地方——那片广袤无垠的大海。”郑武情绪激昂，音调也高了起来：“何况现在我们有了【梦镜】这个氧气瓶。”
“也有了【共梦困境】这只大白鲨。”竹心面色凝重道：
“比起一个人的【意识梦】，多人的【共梦】有着极为苛刻的条件。首先，测试双方需要有相似的知识、教育背景，生活体验，观念共识......”
“三观一致，爱好相近，收入相同，学历......听起来像是征婚启事。”郑武下意识看向天花板，口中振振有词。
“兄弟、朋友、夫妻......【共梦】的条件虽然苛刻，但并非无法达成。只是与之伴生出的一个悖论，才是真正的难题。”
“悖论？”
“无论是正常做梦还是【意识梦】，做梦者都会进入快速眼动期。在此期间，人类的眼球会向左右不停摆动，身体也会出现明显变化。根据已有的测试结果，关系越亲密的人，快速眼动的同步程度就越高。但这种高同步是基于潜意识下的梦境，如果换成意识主导下的梦境，那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你们会看到彼此心中最幽深不堪的真相......”
“亲友反目？兄弟不合？甚至妻离......子散？”郑武把自己想到的最坏的情况全部列了出来。但竹心对此只是摇头笑了笑，好像在讽刺郑武对人类的预期过于单纯和美好。
“脑死亡，以及自杀。”竹心平静地说出几个字。在场众人的表情显得不太好看。郑武却没什么反应——除了觉得自己手中的硬通货可能从人民币变成冥币。
“【意识梦】是通过对五感的压制激活的，受试者在梦中的身体体征会相当敏感。在这种条件下演出自己毫无预知的真相，结果可想而知。”
“教授，虽然我们已经是国内屈指可数的意识观察团了，但目前真正有超验测试经验的候选人只有8人，有过两次测试经验的只有郑武和刘森。现在启动【双星计划】的时机......我认为尚不成熟。”
“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竹心注视着高唯，高唯读得出他眼神中的意思。
【梦镜】中芯片的寿命已经接近极限，如果维持现在的使用频次，它最多坚持一周。
如果【梦镜】停止使用时还没有完成二人共梦的测试，那意识边疆建立以来做出的所有成绩都会化为泡影。
意识边疆建立至今，仅因公殉职的人员就高达五名，他们是别人的父母、夫妻、儿女，更是国家的栋梁，至于其他的物力消耗，一时无法估量。
如果双星计划无法推进......
死者的心愿何以安放？破碎的家庭如何存续？生者的创伤又向谁诉说？
如果这是命运的选择。那此时此刻，竹心的选择只有两个字。
前进。
“关于双星计划的具体事宜，我会在之后的动员会上和意识边疆的全体成员说明。请大家稍安勿躁。”
十分钟后，其他人陆续离开了会议室，竹心留下郑武。
“做好准备了吗？”竹心面色平和道。
“我在入梦时就是个死人——真的死了也不亏。”郑武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
“我想试试。”
听到这句话，竹心的表情变得舒缓。郑武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傻瓜——凭直觉做决定的傻瓜。紧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
“你想过海的那边是什么吗？”对于郑武来说，这是一个耳熟能详的镜像问题。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它抵得上我们的付出。”
“竹教授，我也想问个问题。”
“问吧。”
“边疆被调到哪里了？”
“他正在付出。”竹心说完，缓步离开会议室。
当郑武返回所在小组的实验室，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实验室内一片安静，大家并没有因为提前获知了重要情报而变得兴奋快乐。她们更像是即将进入浅海区的鲸鱼，连呼吸都伴随着焦虑与不安。在竹心公布【双星计划】时，被她们引以为傲的专业技巧和实操经验被高不可测的天花板掩盖了。
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郑武一般都会走神，他在想着这个月的家庭开销。月中打了8000，今天再打4000，不知道这个月够不够家里用度。
“关于【双星计划】，你是怎么想的？”高唯看向郑武。她虽然是个会激发下属潜力的领导，但在出现真正意义上不可控的风险时，总是会向当事人做出预警。
“期望那一天快点到来，奖金应该少不了。”郑武揉了揉带着困意的睡眼。
“想钱想疯了，神经都不正常。”何诗言无意识地揪了一下自己的马尾辫。
“小Z，你觉得呢？”郑武突然身后转向一言不发的小Z。
“先把活干了再说后面的吧。”小Z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信息：“你的第二次测试报告已经审核提交了。”
高唯走到小Z身旁，凝视着屏幕里的信息，沉吟片刻后说道：
“你的第二次梦境里包含两段，有意思。”
“这些已经写在报告里了。第一段梦境像是一个没有成功的故事，而第二段则像是......某种仪式感的东西。”郑武指着屏幕中一段文字，继续补充道。
“我在第二段梦境里看到了郭守敬——就是那位元朝的天文学家。他和我提到了四海测试和人心，还让我看了一张地图。”
“那张地图是什么样的？”何诗言来了兴趣，随手拿出自己的平板。
“应该是元大都的地图吧，每个门都很清晰，我是从健德门入的城，从崇仁门爬出来的。”
当郑武提到‘四海测试’时，高唯的左眼抽动了一下。
“历史上确有其事，不排除你本身就了解部分的信息。另外场景设置在元大都遗址，梦到这些也在情理之中。”何诗言分析道。
就在几人讨论梦境的内容时，郑武想起边疆写给他的信以及自己分析后的阶段性结果。
要不要告诉她们呢？
几秒钟后，郑武在心里摇了摇头。一切等双星计划尘埃落定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