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弥漫在梅花山庄上空。
庄主钟离杰枯坐书斋,目光扫过案上的素帛,薄如蝉翼,重逾千钧。
堂堂的狱王毒豹宁成,寒狱第一酷吏的脾气,钟离杰是知道的,已经三顾梅花庄,最后那一句话:“限期一月,提剑或提头来见!”
凶残狡猾和残忍暴戾的气息三日未散。
权倾天下的宫廷贵妇,皇帝的皇姑母,大长公主刘嫖,整个长安城谁敢惹?
跋扈的意志,冰冷如铁,字字如刀,刻在钟离杰心头。
窗外的梅林,余晖反衬嶙峋的剪影,焦灼与深不见底的寒意又已伦回。
“两年……整整两年了!”钟离杰喃喃自语,指尖掐入掌心,留下月牙般血痕:“郭解还没有死……流星剑究竟在哪里?”
时光弹指一瞬,旷日持久的万侠巡狩,名为追捕元凶郭解,真实图谋堪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心照不宣的默契,几股庞大势力的角逐。
梁国剑仙韩毋辟一派,雷厉风行,高举除魔卫道的旗号,刀锋所指,寸草不留,誓要擒杀郭解,实则夺剑立威,看似大举围剿,实则大有文章,总在绝境中悄然网开一面,若非微妙制衡与暗中护持,以郭解力挽狂澜,对抗万侠巡狩,岂能延绵两年之久?
血火攻杀,染上江湖争霸的色彩,演变成群雄心照不宣的盛赛。
钟离杰心中雪亮,表面的平衡脆弱如冰,宫廷的耐心已到极限。
梅花山庄夹在朝廷意志与江湖暗流之间,站在风口浪尖。
追根溯源,流星剑的虚无缥缈,更有梅花山庄攀龙附虎。
当初酒后失言,泄露天机,只想借江湖群力探寻宝剑,坐收渔利,却不料星火燎原,彻底失控,如今熊熊烈焰已烧到眉毛!
“启禀庄主,”老安儿的苦瓜脸:“派往邙山七煞坳的第三批人手,又出事了,那里毒瘴弥漫,戾气阴气太重,靠近者非死即疯,连尸首都……都化成了脓水,那是剧孟的地盘,龙潭虎穴啊!”
“慌什么?”钟离杰表面冷静,内心一阵乱跳,在狭小的书斋内来回踱步,硬闯剧孟的地盘,自寻死路。
剧孟归隐林泉,洛阳侠圣之名如雷贯耳,文韬武略,谋可敌国,何必与其争锋?
朝廷要郭解和流星剑,至于过程……钟离杰眼中疲惫与狠厉交织,最终化为孤注一掷的决绝。
“备礼!库中那株三百年的紫灵芝,还有那匣压箱底的南海夜明珠!随我……亲往邙山,拜会侠圣!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这是最后的选择,也是唯一生路。
钟离杰想试探剧孟虚实,下一步的谋攻能否奏效……钟离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鸷的寒光。
邙山深处,七煞坳。
剧孟盘坐在一块平滑的青石上,气息悠长,仿佛已与周遭的岩石、古木、流淌的雾气融为一体。
旷日持久的万侠巡狩,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剧孟深知,这只手,极可能来自那位焦头烂额的梅花庄主。
剧孟点化郭解,是爱才惜士,身处漩涡核心,若能导其向善,可成化解的关键节点,流星剑引动的江湖浩劫,终将曲终人散。
“前辈……”郭解声音沙哑:“两年来,万侠巡狩,追索不休,韩毋辟像阎王爷催命,嘴上喊打喊杀,招招要命,他和白氏兄弟寒孺等人看似围追堵截,却屡屡网开一面……晚辈愚钝,至今不明其意,我颗人头,很挺值钱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还是说,这热热闹闹的万侠巡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剧孟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眼中掠过洞悉世情的了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间,江湖如海,暗流涌动,杀你是真,护你也是真;寻剑是真,借机搅动风云,试探底线,韩毋辟咄咄逼人,不对也未必全错,但愿流星剑不落入冷血嗜杀之辈手中,万侠巡狩,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身处漩涡中心,既是棋子,却也未必不能成为执棋之人。”
继续沉沦屠戮,甘为刀剑,还是参悟天光?看清本心,为自己执棋,漩涡之内渡劫安命,叱咤风云终究过眼烟云,然而,潜流暗涌,推波助澜,从未停息。
剧孟此言,既点明局势,亦在点化郭解察觉布局。
洛阳侠圣的深意,郭解只懂一半,种子能否发芽,外界狂风暴雨,内心魔障戾根,尚在未定之天。
此时,山谷入口的瘴气,有所异动,剧孟微微一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强大的感知早已锁定钟离杰一行人的气息,甚至能感知对方心理焦灼,恐惧以及深藏的心事。
若不拒客于门外,意在此地无郭解第三人,此地无剑三百柄。
山谷入口,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灰白色瘴气,如同鬼魅的纱帐。
钟离杰一行人停步于此,个个脸色发青,嘴唇泛紫,两名抬着沉重礼盒的强壮剑士,更是摇摇欲坠,显然已吸入不少毒瘴,全靠意志支撑。
强忍肺腑间火烧火燎的刺痛和阵阵眩晕,钟离杰有苦难言,七煞坳的天然毒障,竟比他想象的还要霸道十倍!他带来的解毒丹几乎毫无作用。
吴楚交兵无剧孟,亚夫哈尔为徒劳。
果然名不虚传,仅凭这栖身之地,足以令千军万马望而却步。
“洛阳故人钟离杰,冒昧来访,恳请剧孟前辈赐见!”钟离杰提足中气,声音穿透瘴幕,带着明显的嘶哑与疲惫,在山谷间回荡。
片刻沉寂,唯有瘴气无声流动。
就在钟离杰几乎绝望之时,前方的灰白浓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露出丈许宽的一条小径,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传来,就在耳边响起:“钟离庄主远来辛苦,请进吧。”
钟离杰精神一振,也顾不得礼数,踉跄着率先踏上小径。
小径曲折,两侧毒草蔓生,色彩妖艳的毒虫在叶片石缝间爬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几处不起眼的泥沼,咕嘟咕嘟冒着墨绿色的气泡,散发出甜腻的腥臭。
钟离杰每一步都心惊胆战,冷汗浸透重衫若非剧孟有意放行,他们这些人早已中毒,化作荒野枯骨。
穿行良久,终于踏入空地,空气陡然清新。
剧孟盘坐青石,朗如古松,胸有成竹,郭解抱剑在后,目光如炬。
瞬间,钟离杰如坠冰窟,四肢僵硬……郭解果然在此!冰冷眼神,杀气减弱,或许是剧孟点化,然而,还是有一种感觉,令钟离杰受到澎湃的力量压制!
“钟离庄主,瘴疠之地,凶险异常,何苦亲涉险境?”剧孟目光平静,语气淡然。
钟离杰强压惊惧,深深一揖,姿态低到尘埃里,声音恰到好处的颤抖:“前辈恕罪,草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天天如坐针毡,如履薄冰,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万望前辈垂怜,看在洛阳故交情份,指点一条生路。”他挥手示意,随从献礼,紫灵芝氤氲宝光,夜明珠流转梦幻光晕!
剧孟目光如古井无波:“钟离庄主太客气了,老朽山野之人,谈何指点?天地万物,自有其主,缘法天成,岂是强求可得?”
钟离杰满脸堆笑,顺着剧孟目光看向郭解,语气恳切:“前辈明鉴,郭少侠,前番的江湖纠葛,我有心相助,却力不从心,还望郭少侠海涵。”
郭解嘴角冷笑,踏前一步,山岳般的压力,瞬间笼罩钟离杰,声音冰冷:“不必客气,钟离庄主,好自为之。”
钟离杰满脸惭愧:“草民愚钝,不知何处冒犯了郭少侠,看在前辈的份上,还请高抬贵手,不计前嫌。”
郭解心如明镜,铁匠灭门之事,是谁指使?他当晚猜疑,哪来的一群蒙面人?手法毒辣,周边四面八方,只有梅花山的人才有这种功底,只怪自己多喝了几杯酒,要不然,这群蒙面人一个也逃不了。
郭解的杀气与剧孟的隐含锋芒和穿透人心的目光,钟离杰感到浑身不自在,如同被剥光了站在冰天雪地,那点心思在智者面前,显得可笑。
杀气太重了,绝非待客之道。
剧孟轻轻抬手,一股无形的,柔韧而宏大的气劲,悄然拂过,如同春风化雪,不着痕迹化去郭解浑身杀气,同时,也稳住钟离杰摇摇欲坠的身形。
剧孟语气淡然:“钟离庄主,请回吧。”
“好,好,呃……前辈金玉良言,字字珠玑,草民,铭记在心,告辞,告辞。”钟离杰毕恭毕敬,惨笑躬身,谈笑风生却心似冰冻,深知大虚此行。
狼狈而无不堪,当钟离杰离开邙山七煞坳,心里一直回味着剧孟的一句话:“天地万物,各行其道,强求,逆天而行,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反噬己身,祸及无辜。”
钟离杰心中暗骂,站着看戏不腰疼。
然而又想起另一句话:“至于郭解,他若为祸,自有天道人心裁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其心向善,纵是背负万般罪孽,亦非无回头之岸。岸在何处?不在他处,只在他心中一念之间。”
咬文嚼字,直说幽禁不就行了,也好,这是郭解的造化。
明确表态庇护郭解向善的可能,彻底断决钟离杰武力解决的念想,钟离杰面如死灰,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困扰身心。
剧孟平静却蕴含无尽力量,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郭解压抑着戾气却难掩年轻的莽撞,喜怒无掌的笑脸,看来,谈不拢了,先礼后兵,礼数已到,我钟离杰已仁至义尽。
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剧孟心思,如铜墙铁壁……谁说的?
离开邙山七煞坳,回望最后一抹残阳如血,钟离杰面无表情,谦卑的伪装褪尽,心底澎湃翻涌浓郁的怨毒和疯狂的算计:“剧孟,郭解,是你们逼我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那休怪我钟离杰……上兵伐谋,郭解,有勇无谋的匹夫,等着瞧!”
遥望钟离杰的背影,郭解心如止水。
这侠鹰侠龙剑郭解,桀骜不驯浪子,心中产生细微影响:
毒本无罪,物毒不如人毒,人心之毒,方为至毒……这道理,二十余年刀头舔血的生涯,从未有人一语道破,一石激起千层浪。
黄金箭蛙一身剧毒,用来救人是神兽,用来害人是凶兽,以毒入药,治病救人为善,以毒为恶,害人杀人为恶。
毒本无罪,毒物与万物同生大地,无毒肉体愈鲜美,愈易成为盘中餐,口中食。
毒?什么是毒?毒本无错,毒本无罪,物毒不如人毒,用毒之人,决定了毒的善恶!人心才是毒,只有邪恶的心,才是真正的毒!
是征服别人的自豪?还是被别人征服的自悲?
拿刀的人,终究死在刀下!
杀人的人,终究会被人杀!
正如双刃剑,毒的剧烈,剑的锋利,造成见血封喉,杀人不见血的无情!毒和剑同为凶险犀利之杀器,同样是用于杀戮,同样是用于灭绝天下生灵的性命!
在恶人手里,用来荼毒生灵,屠杀无辜,吞噬冤魂无数……邪恶之剑!
在贤良手里,用来保家卫国,行侠仗义,拯救苍生有功……正义之剑!
迎着沧凉的晚风,郭解胸中隐隐回荡着莫名惆怅,与苍乏的激奋交织在一起!
他也是孤儿,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含辛茹苦的长大成人,无尽的苦难与无奈的卑微,就像浓重黑夜笼罩在头顶,不得不把擦亮眼睛,愤世嫉俗与仇世恨俗,逐渐消磨,改变了他的心态,养成叛逆的性格。
涉世之初,天涯孤旅,一剑漂红,纵横四海!
尔虞我诈与刀头舔血的江湖岁月,究竟带给自己什么?
“毒无错,是用毒之错。”郭解长叹一声,淡熙浓融的夕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面颊,浅红的霞光和深褐色的阴影,反而将他那刚毅的脸庞,刻画得冷静而又清晰!
落日燃河,霞色漫空,宛如熔化的金液蒸腾!
孤帆卧长河,夕阳慰雁阵。
郭解心中,没有愤懑与蔑视,韩毋辟这群乌合之众,狐群狗党,何足道哉?
灵台深处,那点清明的微光在戾气魔念的疯狂冲击下艰难摇曳,明灭不定。
郭解心中,唯独没有对钟离杰……这位刚刚在面前摇尾乞怜的梅花庄主产生丝毫怀疑,甚至认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小人得志,可恶可笑而罪不至死。
丝毫不知,年轻气盛和有勇无谋,已成为钟离杰眼中,下一步阴险谋攻最完美的突破口!
魔性与善性激烈交锋,郭解心神交击,对未来的阴谋毫无察觉。
夕阳失去了色泽,从西边渐渐垂沉……
到了分别的时侯,虽然与传说中的洛阳侠圣只有一面之缘,却终生难忘,二人都是江湖尊者,没有相聚之喜,也没有离别之愁……
快意江湖,三言两语,就在这暮色苍茫中慷慨话别,风道扬镳。
公主府的灯火,依旧幽然明灭。
听过尹士文的禀告之后,大长公主刘嫖的脸色有点难看了,她深呼呼一口,目光直视着拜伏在地的奴才,不耐烦的挥手示意退下。
苏文蹲下来,轻轻地替刘嫖按揉脚掌,手法细腻柔和,慢慢地让她的脸色舒服多了。他很善于察言观色,及时递上一句:“天色晚了,窦太主早点歇息吧。”
刘嫖半眯着眼睛,沉默不语。
“窦太主,”苏文手脚麻利,他想起一个人,却欲言又止。
“有话快讲,有屁快放。”刘嫖语气淡然。
“其实,梅花山庄的情况,大有文章可写。”
“何足挂齿?”刘嫖感觉好多了,眼神斜视窗外:“剧孟又能如何?一介草民而已。”
苏文笑了笑:“剧孟已经六十多岁了。”
窦太主摇头:“这个剧孟不能留,听说,吴楚交兵无剧孟,亚夫哈尔为徒劳。”
“要不,再给梅花山庄修书一封。”
“不急,”窦太主想了想,问道:“让这些人内斗去吧,狗咬狗,很有意思,等到皇上需要我们出手时,岂不正是我窦家忠臣大显身手之时?”
“正是,太主,朝廷天兵天将一到,一鼓荡平,岂不快哉?”
“糊涂,”刘嫖一撇嘴,满脸鄙夷:“你知道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了几个江湖游侠就调兵遣将,杀鸡焉用宰牛刀?”
“太主,奴才愚钝,谨遵教诲,”苏文殷勤的憨笑:“要不要,让梅花山庄的人去办,给韩毋辟带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