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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丢帅保车

琵琶剑歌 琵琶剑 5871 2024-11-11 16:30

  长安城东,廷尉府监狱。

  人间地狱,帝国权力机器,血腥的齿轮在幽暗中运行。

  囚室没有烫灼的火盆烙铁,没有刑具,几卷竹简,案头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摇曳,更显令人不安的压抑……

  郭解端坐冰冷石箧,沉重的铁镣铁铐锁在手腕脚踝,随时响起冰冷摩擦声,他正襟危坐,宛如一柄古剑深藏匣中,寥寥数日,从堂上宾到阶下囚,际遇囧窘,而历经风霜淬炼的铁血骨气未减。

  坚毅的容颜,深邃的眼睛,坦荡而清澈,仿佛不是身陷囹圄,而是在家庭院落的梧桐树下闲坐,倾听风声,这与地狱死牢的残酷恶景格格不入。

  廷尉张汤神情肃穆,脸颊清瘦冷削,颧骨高耸,皱纹深如刀刻斧凿,一袭玄衣法冠象征着大汉刑狱的最高权威,危坐案后的身形犹如万年寒泉浸透的墨玉,凛然不可犯……这让郭解感到奇怪,主审官与嫌疑犯同处一室,不怕被劫持或者暗杀吗?

  当然了,郭解毫无此意,换成别的江洋大盗,早就劫持越狱了。

  张汤翻阅竹简动作聊然,形如整理日常卷宗,油灯昏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反而显得眼眸幽深,似古井无波,吞尽微光。

  隔壁囚室响起郭泉惨绝人寰的嚎叫,穿透墙壁而来,郭解闻声,身体微微震动,双手平膝,握紧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如骨,手背上青筋如愤怒的虬龙,根根暴起,手腕上的锁链轻鸣。

  郭解面静如水,没有显露出一丝波澜,唯下颌绷紧如铁铸,手腕和脚踝处被铁镣磨破,渗出暗红血迹,染红了袖口,他握紧拳头,铁链轻响。

  张汤翻阅竹简的手指,没有应声停顿,没有抬头,眼皮上扬显露目光犀利,无声无息扫过郭解颤抖的拳头,绷紧如铁石的下颌线……

  廷尉张汤,眼中没有半分好奇,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冷冷审时度势,在揣测待价而沽的器物耐受冲击,在计算承受的极限。

  良久,隔壁郭泉的惨嚎微弱下去,变成断断续续,如破风箱作嗬嗬抽息……郭解双目紧闭,深吸无声,胸膛起伏复缓缓吐出,将冲击与焦虑强压在心底。

  死寂复归,唯灯芯轻微哔剥燃烧,更添几分阴森。

  张汤放下竹简,缓缓地抬起眼皮,目光如冰冷铁钳锁定了郭解的脸:“郭解,河内郡轵县衙门的县掾杨桂与你何冤何仇?”

  郭解迎着张汤的目光,没有闪躲:“他是朝廷命官,我是一介草民,彼此无冤无仇。”

  张汤肃若寒玉:“既然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郭解的眼神变得锐利:“草民半生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从未得罪这杨桂,而他仗势欺人,假公济私,断我生路,毁我清名,更欲加害我侄儿郭泉,所以,我杀了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他人无关,我郭解一人犯法一人当,来个痛快。”

  张汤漠然而目光寒凛:“你是说,杨桂是你杀的?”

  “正是。”

  “用的什么凶器?”

  郭解知道,郭泉素来用剑,剑法还是自己教的,记得当晚,郭泉出门确实佩剑,出于保护拿侄儿的初衷,郭解临时改口应变:“刀,草民是用刀杀的杨桂。”

  张汤听了,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翻开竹简:“可是,据河内郡轵县知县张知范呈报,杨桂死于剑伤,听好了,是剑伤!”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你说是刀,是么,你是刺是砍?刺了几刀?砍了几刀?”

  其实,郭解酝酿好久,可是没考虑这些细节,一时编不下去,只能搪塞:“当天夜晚,月黑风高,草民心急心慌,不记得了。”

  “郭大侠!”张汤指如枯枝,轻叩案面,目光更加犀利:“本官正告你,当面撒谎,欺上瞒下,可是罪上加罪,此为妨害司法公正,你可知否?”

  “草民……岂敢欺瞒廷尉大人,”郭解决然而坦然,声音低沉平稳:“只是,当时天黑,伸手不见五指,确实没看清。”

  “好,就算是月黑风高,没看清楚,”张汤冷冷一笑:“那么,你刺了几刀?是刺是砍?心里清楚吧?”

  郭解剑法无敌,杨桂这种货色,一剑可连续洞穿三人,就毫不犹豫的说:“廷尉大人,草民犯法,甘愿领罪,请廷尉大人宣判就是。”

  张汤脸色肃穆:“郭解,看清楚,这是廷尉府,不是你们轵县的衙门,该怎么审,该怎么判,好像不用你来教吧?本官问你,刺杀杨桂时,究竟刺了几剑?”

  “刺了一剑,”郭解没想到张汤如此难缠,自思先失一着,不可再失,顾忌侄儿可能手法不同,又补充一句:“怕那厮没有死,就又补了一剑。”

  张汤一听,饶有兴趣:“补了一剑,只补了一剑?”

  “呃……是的。”郭解很不习惯这种饶舌纠缠。

  “可是……郭大侠,你听好了,”张汤面无表情,枯瘦的手指,敲击案头竹简卷宗,噼里啪啦作响,目光犀利而阴冷:“据河内郡轵县尸验呈报,杨桂身上总共有七处剑伤,剑剑致命,唯恐杀不死,郭大侠,此乃欺上瞒下其一。”

  郭解语塞,没想到侄儿如此仇恨杨桂,下死手,怎么会砍了七剑?过了这么久,居然一直隐瞒着。

  张汤胜券在握,趁胜追审:“郭解,你最好明白,本官身为廷尉,掌管天下刑狱,你竟敢胡言乱语,知而不言,言而不实?还不从实招来?你用的什么凶器,总共杀了几欠?”

  郭解再装下去,有何意义:“启禀廷尉大人,草民用的是剑,杀了七剑。”

  张汤毫无首战告捷的得意:“用剑?既然用的是剑,刚才为何说是用刀?此乃欺上瞒下其二也。”

  冷静反思,身为廷尉大人,位高权重,发号施令,审案判案,张汤是靠嘴巴吃饭的,郭解何必纠结于嘴上交锋?何不干脆沉默不语?

  令人震惊的,并非张汤那张铁嘴,侄儿郭泉也是一张铁嘴,一个会说,一个会咬,郭泉的嘴巴咬得紧紧地,守口如瓶,这么多事情,这么长时间内,居然只字未提……这让郭解这位亲叔叔感到心寒!

  先发制人,张汤趁热打铁,一挥手:“本官早就告诫,从实招来,还不快签字画押?”

  门口走出一名官吏上前,将一支蘸饱了浓墨的笔递给郭解,竹简摊开在案上,早已拟定的认罪条款,墨迹森然,字字如刀。

  郭解沉着冷静,毫不犹豫,毅然提笔签字画押已毕,官吏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墨迹未干的供词,似捧着滚烫的烙铁,恭敬呈送到张汤面前。

  张汤收好供词,脸上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本官再问你,河内郡轵县的富户杨瑜,杨季主,与你何冤何仇?”

  郭解毫不躲避张汤的目光:“彼此都是平民百姓,无冤无仇。”

  “那么,关于杨季主之死,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郭解据实禀报,先编失策,何必再编?画蛇添足,穷言杂语。

  “你真不知道?”张汤细长的眼眸闪动狡黠光芒:“你可想清楚了,已经欺上瞒下两次,要不要故伎重演,欺上瞒下三次?”

  郭解强忍难堪,满脸坦荡与决绝:“廷尉大人明鉴,此事,我确实不知。”

  “很好,”张汤眉头微挑,语气冰冷:“据京兆尹公案禀报,杨季主之死,所受创痕与杨桂一致,都是剑伤,”张汤枯瘦手指抖了抖竹简,继续流露讥讽笑意:“看清楚,这可是堂堂的京兆尹呈报公文,如若不信,杨季主尸骨未寒,你可以亲自去验尸,看看,杨季主父子二人身上的剑伤,究竟有何不同?”

  郭解如闷雷轰顶,双目几乎喷出火焰:“杨季主也是那把剑杀的?怎么可能呢?”

  张汤的眉角上扬,不紧不慢,笑意略带嘲讽:“你自己去看吧,亲自拿着那柄剑,到杨季主尸体上对比伤痕,此事,对你郭大侠来说,岂非轻而易举?”

  廷尉府监狱幽室,漆黑如阴曹地府,壁上血痕凝如老漆,指抓深痕宛然,似死前挣命之状,入者毛发倒竖,魂飞魄散,可谓阴阳之界。

  夜闻鬼哭,似诉严刑之苦。

  而这难不倒郭解,张汤执意不放过郭泉,而郭解必须救出郭泉,所有指控无法轻信,亦不敢不信,非要亲见铁证不可。

  三具尸体横阵,杨季主早已身首异处,又似重新缝合,手足蜷曲于旧衣碎如败絮。

  郭解屏住呼吸,探出手勘测……很快检查到创口,那些腹间洞穿露肠,创口边缘翻卷,皮肉绽裂,每一处伤口边缘凝结着暗红血块。

  那柄佩剑,就在旁边躺着,缠绳温润,古铜配饰锃亮,太熟悉了,曾经悬配在郭泉腰间,郭解的手有点颤抖,拔剑出鞘,寒光闪闪,如同郭泉眼中桀骜不驯的光……而如今每一寸锋芒,竟以如此酷烈的方式,烙印在杨季主冰冷躯体上。

  墙壁上烛火跳跃,映照尸身凹陷沟壑内,光影飘忽,拿佩剑对比,创伤大小与深浅与佩剑尺寸和开刃方式果然吻合!

  触目惊心,杨季主三人每一处创口的形状和角度,贯穿力度,都像同一个模具翻制而出,是冷酷到底的屠杀,不是乱砍乱杀,是蓄意的,目标明确,精准只奔死亡主题。

  郭解心乱如麻,目光锐利如刀锋,逐一勘测创口,一处、两处、三处……七处,不多不少,整整七处,三具尸体,人人都是身中七剑!

  顿时,郭解瞳孔骤然收缩,这数字如一道闪电,劈开了不堪回顾之处……杨桂,杨季主的儿子之死,据说,也是七处剑伤!

  曾经,刺杀杨桂的凶器,又刺杀了杨桂的父亲杨季主,最终竟然指向了郭泉,这是郭解的血脉至亲啊!

  张汤和几个官吏就像尸体一样,漠然挺立在十步之外幽黯处,冷眼旁观,监控全程。

  验尸结束,回到了审讯室,继续审讯。

  张汤手指着竹简上墨迹未干的口供,语气变得冷硬尖锐:“你还有何话可说?已经认罪,签字画押了,前者,那把剑杀死了杨桂,后者,又是那把剑杀死了杨桂季主,你居然不认罪,这是为何?”

  郭解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斩钉截铁的反驳:“廷尉大人执法如山,明察秋毫,当然知道,一把剑就能证明是我杀人?那要看我在不在杀人现场,我有没有拿这把剑杀人?”

  张汤目光如寒风吹过冰棱:“是么,无话可说?”

  郭解面容憔悴而脊背挺直,不该承认的绝不承认:“廷尉大人,杨季主的死,草民毫不知情,实难揣测,要我招什么?”

  张汤深不可测的双眸,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澜:“看来,你不想从实招供?”

  郭解没有波澜,没有起伏,如一块重石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此事,我知道的,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必据京兆尹公案早已禀报,廷尉大人明察秋毫,杨季主一行三人是在长安城皇宫附近遇刺,案发当晚,郭泉在五十里以外的茂陵郭府,两地相差五十多里路,郭泉再怎么隐瞒,也不可能在长安刺杀杨季主以后,再潜逃回茂陵,长安城宵禁,皇宫路段更有官兵巡逻盘查,进来了就出不去,出去以后就进不来,还望廷尉大人明察。”

  时间和空间存在差距,郭解坚信,杨季主不是郭泉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张汤认真聆听,眉角凝成疙瘩,若有所思,阴寒脸色有所缓和,语气变得温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阁下受了什么委屈,何不明言?呃……当然,不是你的罪责,本官定当还你一份清白,你郭大侠名满天下,仗义疏财,扶危救困,义薄云天,本官略有耳闻,也是深深的钦佩。”

  郭静心意已决:“愧不敢当,我郭解乃戴罪之身,如今,认罪伏法。”

  “可是,本官查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张汤脸色变得和蔼可亲,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一声:“唉……本官也是职责所在,奉旨查案,不得已而为之,若有委屈郭大侠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郭解面色也缓和:“廷尉大人铁面无私,执法如山,草民佩服。”

  “哪里哪里,郭大侠宅心仁厚,坦然受缚投案,江湖之远,以你郭大侠的手段,若要匿形遁迹也不难,”张汤深以为然,感同身受:“当晚酉时三刻,杨季主三人在皇宫附近遇害,而郭泉远在五十余里之外的茂陵郭府,纵然有一身绝世轻功,如何分身?除非郭泉,呃……有通天彻地之能?”

  郭解深有同感,只是没有明说。

  张汤垂首寻思,话语平淡无波,像一把钝刀子,剐蹭着逻辑,缓慢而精准:“要不,本官再派人走一趟河内郡轵县,再去复查一番?杨桂遇害时,你们已经身在奔赴长安途中,有过关文牒为证,杨桂是不是你侄儿所杀,一查便知。”

  郭解心头一颤,立即喊:“廷尉大人,杨桂是我杀的,一切罪责在我,祸不及家人,郭泉……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恳请廷尉大人,法外开恩。”

  闻言,张汤有点为难,寻思片刻,眼睛瞟向一旁侍立的文书官,年轻官吏也是面有难色,极其轻微的咬咬牙,重新拿起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竹简,目光请示上司。

  郭解双眼燃烧着坦荡赤诚:“廷尉大人,不必再审了,人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认罪服罪,愿意签字画押。”

  张汤避开目光,直接示意文书官:“还是念一念供词吧。”

  郭解语气紧硬:“不必念了,我签字画押就是。”

  “公事公办,本官依法审案,岂能疏忽分毫?念!”

  泥塑木雕的年轻官吏立刻趋前,竹简摊开,朗声宣读:“罪人郭解,忌恨河内郡轵县衙门的县掾杨桂,以权谋私,逼迫搬迁,愤而诛杀构陷之贼杨桂,此案皆郭解一人主使谋划,甘愿承受惩罚,郭泉年幼无知,他是受我胁迫而已,并未参与杀人,与此案并无半分牵连,天日昭昭,此心可鉴!”

  郭解闻言,霍然闭上双眼,仰面朝天而拜,毅然与决绝之情洋溢脸上。

  文书官小心翼翼地捧起竹简,恭敬呈送张汤面前。

  廷尉张汤的职业习惯,谨慎的目光炯炯,扫视着字迹,一行行扫过,就像精密的筛子,过滤每一个可能被利用或击破的节点,突然,他怪眼一翻,目光炯炯,手指一处:“这里,要不要再修改一番?”

  郭解手脚虽然被铁链束缚,却快若光影,手腕上的镣铐哗啦作响,他一把抢过竹简,目光如炬,看也不看,提笔就签字画押,笔锋如刀而下,力透简背,每一笔都似斩钉截铁……还认真的按上手印。

  写完以后,释然向天长叹,决然毅然的微笑,郭解总算完成心愿,宁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取侄儿郭泉的安全,保护郭氏家族这颗新苗。

  谁说弃车保帅?弃帅保车也在所不惜。

  张汤和文书吏目瞪口呆,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匆匆告辞,赶紧关门而去。

  此时,郭解的心猛地一沉,感觉他们走得太快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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