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流霞,金光洒满未央宫,
踞龙首原之脊,接紫微之辉。
一道道阳光,穿透了窗棂,照耀着丹墀下,文武百官肃立。
一阵阵铜钟余韵未散,汉武帝刘彻已登龙座,玄袍垂落如墨渊,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里明白,今天又会闹一场唇刀舌剑。
注意了,千万别闹得令人终身难忘。
龙座还没有坐热,丞相庄青翟就率先出班,朗声参奏:“启奏陛下,河内郡轵县命案,嫌犯郭解,以游侠之名横行州郡,布衣之身却能令乡县吏役侧目,其门客杀人于市,地方官吏不敢捕,法令几为虚设,诸卿议之,此等人物,当诛否?”
谁都知道,此言明明是在启奏陛下,暗地里在打张汤的脸,谁让他是廷尉,掌管着大汉的刑狱?
话音刚落,廷尉张汤执笏出列,冠缨端正,他今天的言词有点不同:“启奏陛下,郭解当然罪不容诛,”自幼是刑狱神童的张汤出口成章:“我朝《汉律》明载‘禁暴止奸,莫如法’,此獠虽无直接杀人之举,然其名足以惑众,其势足以乱法。门客为其复仇,视王法如无物;郡县为避其威,纵恶不纠……长此以往,民皆附侠而轻官,国何以治?臣请下旨缉拿,斩于东市,以正国法!”
张汤说罢,手执笏板直指殿外,意思是,马上、现在、即刻绑缚郭解而来。
“张大人此言差矣!”大中大夫主父偃旋即上前,广袖一拂,语调沉缓:“郭解虽为游侠,然其行亦有可称者,昔年,他折节为俭,以德报怨,乡邻有难必倾力相助,关东之地皆称其贤,况且迁豪令下,削其声望,迁之茂陵,使离故土,既抑其势,亦全其命,如今,门客杀人,是否郭解授意,尚未审察核实之前,就诛杀郭解,实为不妥,恐失天下民心,且游侠之兴,因吏治有缺,臣以为当,廷尉府若严惩郭解而不修吏治,徒增民怨耳!”
主父偃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是两面都不得罪,他既想劝张汤,又想劝庄青翟,双方都有点问题,各自退一步,以和为贵。
这一点,非常让汉武帝刘彻暖心。
公孙弘是铁嘴,更是铁心,死死揪住不放:“张大人之议,乃固本之策,然诛杀郭解,只治其一,未治其二,若修吏治,必先严惩郭解,郭氏家族盘根错节,务必追查拘捕党羽,除恶务尽,须知,郭解之名,已非‘声望’二字可概,去年河内豪强相争,竟遣使赴轵县问郭解意旨,其权已逾郡守,今若不铲除殆尽,他日必有游侠效仿,凭私义乱公法,天下将成无主之境,昔年高帝禁游侠,正为防范此患,臣以为,郭氏满门务必斩草除根。”
中大夫汲黯,当初,汉武帝刘彻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担任太子洗马之职,皇帝故人,官不大,却是近臣,敢说话:“公孙大人只知用法,不知民心。”
公孙铁嘴被这掷地有声的话震住了,整个朝堂安静下来。
汲黯手持简牍反驳,声振殿宇:“昔《春秋》有云‘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郭解未亲犯律,杀之则为苛刑;其门客之罪,当诛门客,而非连坐其主,今陛下若诛郭解,天下必谓陛下因忌其名而杀贤,恐寒布衣之心!”
此言既出,殿内瞬间死寂……文武百官傻眼了,面面相觑,生怕惹得龙颜大怒。
汉武帝端坐龙椅,指尖轻叩扶手,默然听辩,毫无愠色,也只有他听得出来,汲黯这话表面上是批评,其实,暗喻群臣的议论纷争太甚,会影响皇帝定夺,这是明喷暗挺,是在帮皇帝挺直腰杆。
一股灼热怒火在刘彻胸中翻腾,几乎冲破喉咙。
然而,下一刻,那怒火便被冰封……他是刘彻,是志在收服四海,开疆拓土的帝王!
帝王之道,岂是凡夫俗子的嫉贤妒能?
若因一人声名鹊起便容不下,急吼吼地铲除,那是村妇愚夫的狭隘,是气量狭小的懦夫所为,如此行事,非但留不下千古英名,只会留下心胸狭隘,为外戚所制的笑柄。
汉武帝刘彻要的,是王道,而不是霸道。
是霸道为筋骨,智慧为魂魄的王道!
霸道可摧城拔寨,智慧方能化敌为友,收为己用!
郭解……这个名动关中的大侠,这个豪杰,能让车骑将军卫青不惜触怒窦氏也要为其求情,这个豪杰岂是池中之物?
郭解麾下聚拢的,是足以令地方官府忌惮的力量,这股力量若能收服,淬火成锋,即是刘彻震慑朝堂宵小的利刃,斩断外戚的枷锁。
反之,若被窦氏利用,或者公孙弘这等老狐狸借着“除恶务尽”的名义彻底毁灭,那才是汉武帝刘彻最大的损失!
心思电转间,刘彻的嘴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冰冷的,了然洞穿一切,宛如暗夜刀光一闪而逝……
这微不可察的表情,唯有一直用眼角余光死死锁住御座的张汤,捕捉到了!
“张汤。”刘彻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如同蕴藏着万钧雷霆,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翻腾的暗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汉武帝刘彻没有看庄青翟,也没有理会公孙弘,目光平静地落在张汤身上,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辩从未发生。
“依你之见,”刘彻的声音平缓无波,像在询问一件寻常公务:“郭解此人……”他刻意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张汤紧绷的心弦上:“是天生反骨,不可雕琢的朽木?还是……桀骜难驯,却可淬火成锋的……利刃?”
“利刃”二字,轻飘飘落下,如同鸿毛。
但是,在张汤耳中,却重逾泰山,砸得他心神俱震!
陛下这是在点他,是在告诉他,郭解此人,在帝王心中,尚有价值,陛下要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把能够使用的利刃。
冷汗,瞬间从张汤的每一个毛孔中涌出,浸透了深绯官袍下的中衣,粘腻冰冷。
巨大的压力与狂喜,同时攫住了他……他赌对了,陛下果然有收服郭解之心!
但是,此刻,张汤必须给出一个完美的,既能维护廷尉威严,又能为郭解留一线生机,更能迎合圣意的回答!
庄青翟和公孙弘那两道毒蛇般的目光,正死死钉在张汤背上!
电光火石间,张汤猛地离席,以最恭谨的姿态深深伏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刺骨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圣明烛照!洞悉幽微!”张汤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敬畏,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郭解其人,出身草莽,行事确乎鲁莽冲动,不谙律法,以致酿成大祸!此乃其罪,不容置辩!”
先定下基调,承认郭解有罪,堵住庄青翟和公孙弘的嘴。
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然……陛下明鉴!此人能以布衣之身,聚拢人心于乡野,令豪强敬畏,百姓感念,其能,绝非庸碌之辈可比!此等人物,若……若得陛下雷霆之威以震慑其心,再施以浩荡天恩之雨露,以感化其性,假以时日,以圣心点化,未必不能……去其戾气,磨其棱角,化其桀骜,终为陛下之鹰犬!”
张汤抬起头,目光灼灼,充满了对帝王驾驭之术的信心:“如此鹰犬,锋锐无匹,正可震慑四方不臣,为陛下分忧!”
“鹰犬?”御座旁侧,庄青翟几乎控制不住要嗤笑出声。
一个布衣游侠,也配为天子鹰犬?张汤这种谄媚之言,简直是荒谬绝伦!庄青翟正要厉声驳斥……刘彻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寒流,瞬间扫了过来。
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怒意,却深不见底,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威严与审视!
阶砖映出诸人冠冕,却映不出谁掌中汗湿。
灯影拉长袍袖,偏偏拉不直那绷紧的脊骨。
庄青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喉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到了嘴边的斥责,硬生生被冻了回去,憋得他脸色一阵青白。
刘彻的目光在庄青翟、公孙弘、石庆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漠然。最后,重新落回跪伏在地的张汤身上。
“既如此……”刘彻的手指,重新开始摩挲那温润的玉带钩,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掂量着整个天下的分量,刘彻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断,清晰地响彻大殿:“廷尉府,再审。”
四字虽轻,却如惊雷炸响……仙鹤炉烟忽急忽缓,似为这场无声角力暗作鼓点,将殿中凝滞之气,碾作更密的罗网!
小小的中大夫,小小的汲黯,只言片语而已。
庄青翟和公孙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再审?这意味着案子并未盖棺定论!意味着郭解还有活着的价值……更意味着,张汤依旧牢牢掌控着此案的主导权!
刘彻无视了两人骤变的脸色,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刻在张汤心上,也砸在庄青翟和公孙弘的头上:“朕,要活的郭解。”
汉武帝刘彻微微停顿,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穿透殿内的青烟,仿佛看到了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更要……他背后那些真正‘奉其号令’、敢在长安、河内割人舌头、行此酷烈栽赃之事的豺狼!”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张汤身上,那眼神,是无比的信任,更是无法承受其重的、冰冷的压力:“张汤,此案,朕相信你能审个水落石出。”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尤其是庄青翟和公孙弘:“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尽管放手侦办,一查到底。”
这几个字,如同无形的铡刀,悬在了庄青翟和公孙弘的头顶!
陛下这是在警告!是在明确告诉他们,此案,你们的手伸得太长了!
张汤深深伏地,额头紧贴金砖,冰凉刺骨,心中却是一片滚烫与凛然:“臣!遵旨!定不负陛下重托!必查清首恶,揪出元凶,还……还郭解一个……应有的裁决!”他巧妙地将“活着的郭解”与“应有的裁决”模糊连接,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
庄青翟和公孙弘僵硬地立在原地,脸色铁青,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殿内青烟依旧,却再也无法掩盖那弥漫开来的,更加浓烈的硝烟味。
帝王的心思已明,棋局陡转。
张汤得了一把尚方宝剑,却也踏入了更凶险的漩涡,而郭解的命运,在帝王“王道”的权衡下,似乎迎来了一丝微光,但是,这微光能否穿透窦氏外戚与官僚集团布下的重重黑幕,犹未可知。
年轻的帝王在未雨绸缪,试图破局,而他的对手们,也绝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