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上,雨势渐收,山洞口的青石被冲刷得格外洁净。徐老道斜倚在一张老旧的摇椅上,手中酒葫芦轻轻晃动,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入喉,苍黄的脸膛瞬间染上几分红润。
“好一场及时雨!金鲤跃龙门,就看此番造化了。”老道眯起双眼,望着山间云雾缭绕的景致,意味深长地低语。他深知司马长撄外冷内热,绝非冷血无情之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既是对小飞羽的磨砺,也是撬动司马长撄心防的关键。这孩子的命运,终将因这场雨而彻底改写。
洞壁上的水珠滴答作响,宛如天然的节拍。徐老道垂下眼帘,双手轻轻敲击着摇椅扶手,吟诵起《道德经》的篇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吟诵声低沉悠远,与山间的虫鸣、水声交织在一起,透着一股道家的超然与豁达。
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干脆。不多时,天空放晴,一轮皎洁的明月冉冉升起,清辉洒满山峰,天上繁星闪烁,星辉与月光交相辉映,将终南山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银辉之中。
山脚下,一道蹒跚的身影缓缓走来。司马长撄右腿微跛,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他怀中紧紧抱着昏迷的小飞羽,白袍上还沾着泥土与雨水的痕迹。他走到山洞口,看到摇椅上“熟睡”的徐老道,嘴角微微上扬,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走进了山洞。
徐老道眯起双眼,暗中观察着司马长撄的举动,见他将小飞羽轻轻放在睡榻上,心中暗自偷笑。可就在这时,司马长撄的目光突然投向他,眼神锐利如鹰。徐老道心中一惊,连忙打了个响亮的呼噜,装作依旧熟睡的样子。
司马长撄点亮山洞角落的蜡烛,昏黄的烛光瞬间照亮了大半山洞。他走到石桌前坐下,从棋盒中抓起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语气带着几分刻薄地说道:“前辈睡得倒挺香,把这小鬼送来折腾我了。六月的鬼天气,说变就变。徐老前辈乃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人物,没想到竟是如此老赖。你也就别装睡了,这世上没人能走进你身前十步而不被发现,更何况我还是个瘸子。前辈不如过来,陪我下一盘棋?”
徐老道闻言,知道再也装不下去了,索性哈哈大笑起来。他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随手一扬,酒葫芦径直飞向司马长撄。司马长撄头也不抬,仅凭听声辨位,伸手一抓便稳稳接住,仰头灌了一口,动作行云流水。与此同时,徐老道身形一晃,已然坐到了他的对面,脸上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似乎对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今天的做法,或许是有些不妥,但这小子绝对是块好苗子。如此一块美玉,也只有你司马长撄才能雕琢成才。”徐老道抓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的角落,开口说道。
司马长撄不紧不慢地落下一枚黑子,面无表情地回应:“这小鬼是前辈从哪里找来的?他身上的伤势很重,这场雨虽然改变了他的命运,却也让他的伤势雪上加霜,日后恐怕还会落下病根。”
徐老道的目光投向睡榻上昏迷的小飞羽,苍老的眼眸变得深邃起来,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反正也是捡来的孩子。宁可对他残忍,也不能过分宠溺;宁可在背后默默守护,也不要当着他的面显露关爱。只有这样,才能激发他心中的野性,让他成为可造之才。”
司马长撄神色古怪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实在难以想象,如此冷酷的话语会从这个看似慈眉善目的老道口中说出。他知道老道的初衷没有错,这种培养方式他也并非不认同,可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性格往往是残缺的,大多孤僻冷漠,如同一把没有感情的杀人利器。“前辈想让他成为世间至强之人,日后行走江湖不被他人利用,这无可厚非。可前辈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培养方式,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一个从小没有感受过爱的人,将来也不会懂得去爱别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人若无道心统御,术法越高,行事便越偏激,到头来不仅难成大器,恐怕连自身都难保。世上多少人沉迷于权术武功,最终祸及自身,殃及他人。前辈若是对他太过严苛,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变成一个无情无感之人。这绝非君子之道,而是将他打造成了一件利器。”
徐老道抹去胡子上沾染的酒水,他知道司马长撄学识渊博,论讲道理,自己绝非对手,却依旧不以为然地说道:“男人想成就大事,就要远离女人,女人往往是男人的软肋。只有让他变成一柄冷酷无情的利器,让他无法走进女人的心中,那些对他有所企图的人,才无法接近他。”
“这方天地的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他若是不努力变强,将来迟早会死在别人手中。与其让他死在外面,不如让他此刻在学习生存技能的过程中倒下,这样至少还值得人敬佩。与野兽厮杀过的人,今后才有对抗敌人的基本能力。若是他能学到你我的本事,试问这天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司马长撄听到这番话,目光呆滞,脸上隐隐泛起痛苦之色。他知道,老道的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当年就是因为深爱妻子彩蝶,深陷情网,才会被奸人有机可乘,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可他从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深爱彩蝶。
司马长撄站起身,对着徐老道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前辈的良苦用心,司马长撄能够理解。但常言道,人无完人。修道的根本,在于去除心障,观察天下就如同观赏远山,不能只靠眼睛,要用直觉,要用心去感受。一个失去本心的人,又何谈立足天下?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教导他,等小鬼苏醒之后,就让他来找我吧。”
徐老道看着司马长撄一瘸一拐转身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小子,骨子里的傲气还是没变。他心中暗忖:“风流才子,自古多是情痴。”笑容渐渐舒展,他拿起酒葫芦正要喝酒,却听到睡榻边传来惊呼声:“不!老爷爷,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不用想,定是小飞羽又做了噩梦。徐老道起身走到床榻前,只见小飞羽双手胡乱挥舞,小脸狰狞,额头上满是冷汗。他轻轻拉住男孩的小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小手在用力挣脱,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徐老道轻轻叹了口气,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孩子,这辈子恐怕都要活在噩梦之中了。他将小飞羽的小手放进被子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脸色瞬间一变:“不好!怎么这么烫?”
小飞羽竟然发起了高烧,显然是这场大雨所致。徐老道心中泛起一丝愧疚,不过他经验丰富,立刻在洞内架起篝火,烧起热水。不多时,水烧开了,他用热毛巾敷在小飞羽的额头上,又搬来洞口的摇椅,坐在床前,轻轻按压小飞羽手上的合谷穴,自言自语道:“小家伙,老夫对你寄予厚望啊。当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希望你能像晋代的祖逖一样,做一个胸怀坦荡、志存高远的人。”
“祖逖小时候,是个不爱读书的淘气鬼。直到青年时期,他才意识到自己知识贫乏,深感没有学识难以报效国家,于是发奋读书,广泛阅读古籍,学问日渐精进。”
“后来,祖逖和幼时好友刘琨一同担任司州主簿。两人感情深厚,常常同床而卧,同被而眠,并且有着共同的远大理想:建功立业,复兴晋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看着小飞羽在梦中渐渐平静下来,徐老道继续讲道:“有一次,半夜里祖逖在睡梦中听到公鸡的鸣叫声,他一脚把刘琨踢醒,对他说:‘别人都认为半夜听到鸡叫不吉利,我偏不这样想。咱们干脆以后听到鸡叫就起床练剑,如何?’”
“刘琨欣然同意。于是,他们每天鸡叫后就起床练剑,剑光飞舞,剑声铿锵。春去冬来,寒来暑往,从未间断。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长期的刻苦学习和训练,他们终于成为能文能武的全才,既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又能带兵打胜仗。祖逖被封为镇西将军,实现了报效国家的愿望;刘琨担任都督,兼管并、冀、幽三州的军事,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文才武略。老夫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像他们一样,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徐老道慈祥的目光落在小飞羽安然睡去的脸上,红润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痛。想他一生心怀天下,奔走江湖,可这天下却越来越乱,百姓的苦难也越来越深重。
月色如水,为大地披上一层银纱,回忆的哀伤与思念交织在一起,萦绕在老道心头。蓦然回首,那些曾经的理想与抱负,仿佛都消散在这山间的夜色之中。
天渐渐破晓,大地朦朦胧胧,山间云雾缭绕。在重重叠叠的峰峦最东端,天际终于露出一抹鱼肚白,紧接着,一轮红日缓缓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山谷,驱散了夜色的寒凉。
徐老道一袭白袍,静静伫立在山洞外,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望着巍峨雄壮、连绵起伏的山峦,心中感慨万千。天空中,几只鸟儿展翅掠过,山间绿草如茵,草尖上挑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弯弯曲曲的小径旁,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徐老道忍不住赞叹道,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就在这时,一个衣衫破旧的小男孩从山洞里走了出来,睡眼朦胧,身子单薄,头发乱蓬蓬的,稚嫩的小脸上还带着未退的红晕,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透着一丝迷茫。
徐老道看向小男孩,脸上露出笑容:“呦,小鬼头醒了?你的司马先生,已经在等我们了,咱们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