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跳点前的白昼
早上八点零六分。
广场上空的云,比昨天更低了一点。
不是那种压城的铅云,而是一整片被城市烟尘磨得发灰的云底,像一张被人用力撑在空中的布,随时可能被什么从下面顶出一个包。
封锁线外,晨练的老人改道到别的绿地去走,有人抱怨“以前这儿多好,现在搞得跟拍电影似的”;封锁线内,几个穿着写着“应急”“市政”的人正围着广场来回转,手里拎着仪器和图板,看上去像在“验收一个看不见的工程”。
顾青站在广场中央,脚下,是那一片昨夜被暗层心腔“认领”为跳点的地面。
它现在看起来依旧顺眼、整齐,没有裂缝,没有隆起,没有任何肉眼能看到的异样。
但在他耳朵里,这一整块地,都在“发紧”。
不是那种即将崩塌前的尖锐,而是一种持续拉扯的低频张力。
像有人用双手拽住一大块橡皮板,一直往两边拉,然后说:
“你等着,我晚上再用力。”
“小周,昨晚那条记录拿来。”
他伸手。
小周眼圈发红,明显没睡好,但动作还算利落,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最上面一张用红笔圈出了几个时间点。
“选点时间,23:42。”
“拉筋阶段集中在 00:13—00:23。”
“塔、井、楼三方向试支撑,分别集中在 00:46、01:03、01:25。”
“1:40后,南侧放弃,段点蓄力稳定。”
顾青嗯了一声:“很好。”
“把这一页拍照发给韩顾问和老何。”
“让他们知道——它已经不再纠结了。”
“它今晚只会一脚。”
“其他地方,都是背景。”
小周刚拿手机对着纸,犹豫了一下:“顾哥……它,真的不会变卦吗?”
“不会。”顾青说。
“结构选了落点,再想改,就得废掉半身的力。”
“它现在没有多余力气再换。”
“它唯一能做的,是——”
“在这一点上,跳得更狠一点。”
“狠多少,就看我们今天白天,能不能给它‘垫’出一圈缓冲。”
“让它这脚,不是踩在地面上。”
“而是——踩在我们提前准备好的一圈‘软骨’上。”
……
九点整。
指挥车里,人比昨天多了一圈。
不是民众,而是技术岗。
地质、电力、燃气、排水、通讯,各部门都派了代表来听“简报”。
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早晨,把这么多系统拢到一辆车里,本身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韩顾问站在白板前,白板上是昨天那个不规整的菱形图,只是“段点”那一角被加粗了,加得很粗,几乎快把那一角涂黑。
旁边多了一圈新画出来的线,像在段点外面套了一层圈。
“先说结论。”他开口。
“暗层心腔已经把未连通段上方——也就是广场这片——认定为它今晚的唯一跳点。”
“塔、楼、井,已经从它的‘优先跳点’名单里被它自己划掉。”
“这意味着什么?”
他扫了一圈房间。
“意味着——如果今天什么都不做,按它现在的节律,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这片广场下方极有可能发生一次集中突发形变。”
“具体到你们各自的系统——”
“电:埋在广场下的电缆沟可能被挤压、断裂。”
“燃气:虽然主干不从这儿过,但有支线和阀门井,得确认是否在变形范围内。”
“排水:旧雨水管带、检查井,有可能被挤裂,导致后续渗漏。”
“通讯:光缆槽道难度不高,但要避免被一脚踢断。”
“地质:你们要给我们一个范围——这脚下去,会不会连带周围几栋楼一起沉。”
“我们这边的目标很简单。”
“在不让任何一个人出事的前提下——”
“允许它,在一圈我们控制好的‘缓冲带’里,跳一次。”
“跳完,它就没力气再跳第二次。”
“跳完,如果我们垫得足够好——”
“地不会塌成一个大坑。”
“只是——重塑一个局部的、可控的塌陷盆。”
“而这一切,必须在今天白天,把底子备好。”
“因为它晚上不会等我们。”
……
“你们是不是在拿城市试验?”燃气那边来的人忍不住问。
“我们是在拿自己试验。”韩顾问平静。
“如果你们觉得这叫‘试验’,那也是我们几个人先站在第一线试。”
“你放心——今晚真正出事的地方,上面不会有人。”
“而你们要做的,是保证——晚上一脚下去,不会叠加一个燃气爆炸或者大面积停电。”
“我们控制不了它跳。”
“我们只能控制——它跳完,别再多炸一个东西。”
电力那边的人沉默了一会,点头:“好。”
“那我们先要一份它可能影响的地表范围。”
“你们给圈,我们在圈里查线。”
“这范围不准,今晚就白忙。”
“给不了‘刚好’。”韩顾问说。
“我们只能给一个‘最大可能’。”
他把笔在段点那一角划了一圈,再往外扩大了一圈,形成一个直径约三十米的圆。
“这是理论上的‘第一振圈’。”
“也是它今晚如果跳,基础形变最集中的范围。”
“你们按这个圈排查。”
“如果你们有余力,再往外扩一圈,做预案。”
“没有余力,就先守住这一圈。”
排水那边的人举手:“这圈里至少有两口老雨水井,一个废弃的污水检查井,还有一截旧管,早年没拆。”
“那是隐患。”何工程师接话,“如果不处理,晚上那一脚下去,这几处就是软点。”
“软点会上穿。”
“要么今天灌死,要么——”
他顿了顿,“我们假装不知道。”
排水那人僵了两秒:“……灌。”
“管子可以不要,坑不能塌。”
“那我们安排抢修队,下午就开挖。”
通讯那边的人翻看图纸:“光缆槽道离圈边缘还有两米。”
“正常形变应该够不着。”
“但稳妥起见,我们可以临时从圈外绕一条跳线。”
“今晚真出事,最大也就是局部掉网,但干线能保住。”
燃气代表翻了半天图,抬头:“我们这边有一条中压支线在圈边缘擦过。”
“但庆幸的是,关键阀门在圈外。”
“我们可以提前关这一支线的上游阀,今晚整条线断气。”
“圈里就算压裂,也燃烧不起来。”
“但这条线附近有两栋楼原本有人住。”
“已经撤了?”他问。
“撤了。”韩顾问说。
“你可以当它已经是个单纯的地下管了。”
“今天你们要做的,就是在它上面再加一层保护。”
“它要是断——只算财产损失,不算伤亡。”
……
会开得不长,却极密。
每一个系统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有人去挖井,有人去查线,有人去改路,有人去把上游阀门提前关死。
顾青站在车门口,没有参与这些“系统对接”的细节,只是默默听着。
这些动作,对他来说,是在给那一脚“铺场”。
他真正关心的,是另一个圈。
不是电力圈、燃气圈、排水圈。
而是——
结构圈。
……
上午十点四十。
他和何工程师站在广场上,用白漆和喷线器在地上画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圈。
直径二十二米。
中心,就是昨晚他脚下那块“空半寸”的砖。
“这是——缓冲圈?”小周问。
“这是‘可控塌落圈’。”何工程师说。
“我们不会让它整圈塌。”
“我们要做的是——让圈内土体在它脚下的力接触到的时候,不是一下子脆断,而是——”
他用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
“——软着,塌下去一点。”
“像一个慢下陷的盘子。”
“让它那一下,不是踢在瓷砖上,而是踢在一个提前挖浅、垫填细、可控下沉的‘垫子’上。”
“这圈里,我们会——”
“局部挖浅、调整填料、掺砂掺碎石,再把面层复原。”
“看上去不变,但里面从一整块硬板,变成分层的‘软骨’。”
“软骨不会不疼。”
“但软骨——不会一下子折断。”
“我们要的就是——不折。”
“只疼。”
小周听着,脑子里冒出一个词:“你们这是给它打……护膝?”
“差不多。”何工程师说。
“它要跳。”
“我们不可能让它不跳。”
“但我们可以——给它膝盖下面垫一圈东西。”
“让它跪下去的时候,别把地一块掀飞。”
“那它会不会站起来继续跺第二脚?”小周问。
“不一定。”顾青说。
“今晚这一脚,会耗掉它过去几年攒的全部形变。”
“它跳完,会变‘老’。”
“老到——短时间内再跳不起。”
“前提是——我们这圈软骨垫得够好,不至于把它反弹得太快。”
……
中午,挖机来了。
不是那种大臂机,而是几台小型的、专门用于市区微挖作业的机器。
围挡拉开一个口,把广场圈内一部分封起来,机器伸臂进去,小心翼翼地把标记区的面砖先一块块撬起来,用编号摞在一边。
这场面在旁人眼里,大概像在做什么“广场翻新工程”,
只有站在圈内的人知道——
他们是在给今晚的那一脚,
做“床垫”。
砖下面,是一层厚度不均的垫层,有的地方是水泥,有的地方是老砂浆混乱堆积,有的地方甚至能挖出当年施工工人随手扔进去的烟盒、塑料袋。
“这就是你们说的‘城市记忆’?”小周蹲在坑边,看一块块垃圾被挖出来,苦笑。
“记忆是有。”何工程师说。
“但这些记忆,今晚不一定扛得住。”
“我们要做的,是在它们上面,加一层‘新的记忆’。”
“让这一脚下去,踩碎的是我们今天填的这一层。”
“不是几十年前随便堆进去的一层。”
“旧的碎了,会往下掉。”
“新的碎了——我们还知道怎么补。”
……
午后两点。
第一圈“软骨层”初步挖好。
每一个小坑都被挖到统一深度,再用筛过的细砂、级配好的碎石分层回填,压实到一个“介于硬和软之间”的状态。
太硬,传力过快,往下砸。
太软,自身塌陷,不成圈。
“这就跟调面一样。”何工程师拿着压实仪感叹,“水多了不行,水少了也不行。”
“到时候你们能不能靠这个判断?”小周问。
“不能保证百分百。”何工程师很诚实。
“但比我们什么都不做,完全靠原始回填吃这一下,要强得多。”
“原始回填像二十年前乱买的杂粮饼。”
“我们今天这层垫子,好歹是——”
“自己烙的一张。”
“烙糊了,认。”
“但至少,我们知道它里面有什么。”
“这一点,就超过了‘什么都不知道’。”
……
下午四点,阳光开始往高楼后退。
第二层“缓冲带”的工作转移到圈外。
这层不是挖,是加。
在第一圈的外缘,提前钻了几个浅孔,把一部分低标号水泥浆缓缓灌入边缘松散的土层,把“软”和“硬”之间过渡得更平顺。
就像在骨与肉之间,再加一圈筋膜,让力在传到骨头前,先在筋膜上耗掉一点。
“你的意思是——它那一脚的力,到了这圈筋膜,会先被散成一圈?”小周问。
“对。”何工程师说。
“它的力越难集中在某一条‘裂缝’上,我们就越安全。”
“今晚最怕的,是它的力沿着某一条天然弱缝,把整个圈里的结构劈开。”
“那就不是‘盘子下陷’,是‘盘子碎’。”
“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尽量打碎所有潜在的‘裂盘’,让它只能下陷,不能劈开。”
“这听起来像在给它铺红地毯。”小周感叹。
“是。”顾青说。
“但红地毯下面,我们埋了钉子。”
“它看不见。”
“它踩上去,会疼。”
“疼完,它就走不远了。”
……
下午五点半。
最后一块地砖被放回原位,按原来的纹路对齐。
广场看上去和早上一模一样。
只有脚下竖着耳朵的人知道——
它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片地。
它被“掏空”了一部分,
被“添骨”了一部分,
被“揉软”了一部分,
被“勒紧”了一部分。
它现在是一圈被人类刻意调整过的“落脚场”。
专门为暗层心腔今晚那一脚——准备的落脚场。
“今天这活,回去报表写什么?”小周突然想到。
“写‘市政广场局部沉降治理’?”
“还是写‘地下空腔应急封堵’?”
何工程师苦笑:“你想写‘暗层心腔跳点缓冲工程’也行,就是没人会批。”
“我们这行,很多活都是——”
“写得体面,干得诡异。”
“最后留在档案里的,只是几个谁也看不懂的名字。”
“真正明白这些名字背后是啥的人——”
“要么老了,要么死了。”
小周沉默了一会,问:“那为啥还来干?”
何工程师没回答,顾青倒是淡淡说了一句:
“因为——”
“有人得知道,‘电梯半夜不加人’这种话,是从哪儿来的。”
“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是有人在某一个晚上,站在某一扇门前,守了一宿。”
“后来活下来了,才有资格留下这么一句话。”
“今天晚上——”
“轮到我们。”
……
傍晚六点半。
四点一线,再次进入“预备状态”。
塔点的人减少了一半,只留下必要的监测。
楼点完全撤空,只保留数据采集设备和远程观测。
井点铁门前震动器检查完毕,技术组轮班值守。
段点——成了今晚名副其实的“前线”。
顾青、小周,还有两名临时调来的应急队员,站在圈外距中心大约十五米的位置。
这是经过精确推演后选出的“视觉安全距离”。
既能看到圈内任何微小形变,
又能在真正出现塌落趋势时,有足够时间撤离到完全安全区。
“记住。”韩顾问站在广场边,再次确认。
“今晚你们不是去挡。”
“你们是去——看。”
“你们要做的,是三件事。”
“一,第一时间确认它真正落脚的位置,是在圈内哪一块。”
“二,在确认它落脚点之后,用你们的判断,决定是否需要立刻撤到更远。”
“三,一旦它跳,立刻把你们看到的形变路径说出来。”
“你们的每一句‘左一点’‘右一点’‘往塔那边偏了’——”
“都可能决定我们后续对整个暗层的处置方案。”
“你们说得越准,我们后面动得越少。”
“你们说不准,我们可能不得不——”
他没有把“封一整片老城区”等字眼说出来。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顾青点头:“明白。”
“今晚——你们听。”
“我说。”
“你们不要抢着说。”
“这一场,我耳朵最先知道。”
“我说‘撤’,你们就撤。”
“我说‘还能站’,你们就站。”
“我说‘往塔那边看’,你们就看。”
“别跟地下抢话。”
“它说完——我再说。”
……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广场上的路灯在七点整准时亮起。
圈内的砖,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黄白。
没看过施工的人,只会觉得——
这片广场,今天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
而在这块“看似没区别”的地底下,
有一个庞大的结构,
正在缓缓把所有力,收拢到这一点。
它一整天都几乎没有动。
它在憋。
它今晚,会跳。
而这块地——
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块地。
它是一块专为这一脚准备的“落脚缓冲场”。
软与硬之间,夹着人类对地下、对结构、对未知的一点点理解。
它够不够用,
没人知道。
顾青闭上眼,耳朵轻偏。
未连通段下,那团蓄了一整天的暗声,
在渐渐堆高。
像一口被煮了一天的锅,
水面没有浪花,
但热气,已经积在盖底了。
“小周。”
“在。”
“从现在开始——”
“记每一个时间点。”
“它今晚第一下微动是什么时候。”
“它开始缩脚是什么时候。”
“它落脚前最后一口气是什么时候。”
“这些——以后可能会变成新的‘规矩’。”
“写给谁啊?”小周苦笑,“写给以后的人?”
“写给以后的人——在别的地方,遇到别的心房、别的心腔时,知道——”
“城市下面这种东西,不是神。”
“是可以被看懂一点的。”
“哪怕只是一点点。”
“今晚——”
“我们帮别人,
多看懂一点点。”
夜,慢慢压下来。
四点一线,
再次被拉进同一个节奏里。
只是这一次——
所有人都知道,
它的真正跳点,
已经不能再改。
它今晚会踩下去的地方,
已经画好了圈。
圈内的人——
站在那里,
等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