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跳后第一夜
凌晨三点零九分。
段点广场正上方的围挡仍在。
灯光打在浅浅的“盆形沉降区”上,砖面像一张被压得服帖的皮肤,
平静得几乎让人忘记这里曾经被一脚踏下。
但顾青知道——
那只是表皮。
真正的“跳点伤口”在十几米深处,
在那里,心腔的一半被压成死角,
另一半在跳后第一次尝试“呼吸”。
而这,就是他们今晚来守的原因。
跳后第一夜——
往往是整个系统最脆弱的一夜。
就像一个人刚做完大手术,
外表看似平稳,
但内部每一条筋、每一段骨、每一口气,都在重新找位置。
若这个过程出错,
第二天看似平静的地面,
可能会在无人注意的清晨六点半,
悄悄裂开一条五厘米的缝。
不会死人。
但会把一个本该安全的广场,变成“未来事件的起点”。
而他们的工作——
就是确保这个“起点”,别变成“新的跳点”。
……
“顾哥,心腔波形上线了。”
何工程师戴着耳机,盯着临时搭建的监测屏。
“从跳点后到现在,前半小时整体呈缓慢衰减。”
“但从三点开始,有一些细小的上抬波纹。”
“幅度不大,但……方向不一样。”
“不一样?”小周立即靠近,“什么意思?”
何工程师把放大的波形亮出来:
那是一条非常浅、几乎要和背景噪声混在一起的曲线。
但顾青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它不是在‘回缩心腔中心’。”他低声。
“它在——往西侧偏。”
“偏西?”小周心跳一紧,“那边不是心室最薄的地方吗?”
“是。”顾青声音极低。
“偏西,是它本能地在找‘第二落脚点’。”
“它跳完第一脚,在找第二脚该踩哪。”
小周脸色变了:“顾哥!它还能跳?!”
“不。”顾青摇头。
“它跳不动。”
“现在的它,就像一个骨折了的人。”
“第一脚把它的整块力量都打碎了。”
“它不会跳。”
“但它会——挪。”
何工程师马上理解:
“心腔此刻的活动不是垂直跳动。”
“而是水平剪切。”
“像一个失去一半支撑的袋子,在往某个方向倒。”
顾青点头。
“跳后第一夜,最怕的不是再次跳。”
“是心腔内部某些断裂边缘——倒向某个旧弱点。”
“而西侧那个地方——”
他指向平面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圈:
“——正是曾经被填补过一次,但填得不太牢的‘老疤’。”
“它不是洞。”
“不是腔。”
“是一个浅层的旧凹槽。”
“如果心腔往那边倒,可能会压出一条新的小缝。”
“缝不大,但会‘长’。”
“长半年、一年之后,就有可能变成‘微塌’。”
小周愣住:“那……现在能堵吗?”
“不能堵。”顾青说。
“跳后第一夜,任何主动干预都可能让它更乱。”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是让它往回走。”
小周:“往……哪回?”
顾青抬眼,看向段点中心那片下沉的“盆地”。
“它跳下来的那条线。”
“是它最熟悉的力的方向。”
“我们要让它记住——”
“那条线,是它今晚唯一‘能呼吸’的地方。”
“它一旦偏离那条线,会更痛。”
“痛,它就会停。”
“停,它就会回。”
小周的眼睛瞬间亮了:“顾哥,你要……‘让它痛一下’?”
顾青点头:
“轻的。”
“必须轻。”
“但必须让它意识到——”
“往西,会更难受。”
“往回,会更好受。”
“结构不是生物,但结构也有‘趋利避害’。”
“它会找最省力的方向。”
“我们要——用最轻的办法,把它‘劝回线’。”
……
何工程师立即明白:“我们要用——应力反射?”
顾青:“对。”
“在段点北侧的两个浅层监测孔里——”
“制造两次极轻的‘扰动’。”
“幅度要小到不会传导到心腔深部。”
“但要让它在‘心室西侧’的方向反弹一丝。”
“让它误以为那边——更硬。”
“它就不敢再往西倒。”
小周忍不住问:“有没有风险?”
“有。”顾青如实回答。
“如果扰动力度超过阈值,心腔会误以为我们在‘推’它。”
“那它会不回头——而是往旁边滑。”
“那就完了。”
小周深吸一口气:
“那我们……为什么不‘完全不扰动’?”
“因为现在它自己就已经在往西倒。”顾青说。
“不扰动,就是看着它往一个错的位置躺。”
“等半年、一年之后,那地方形成‘慢性裂缝’,
居民楼地下室开始渗水,
地砖开始松,
地铁巡检发现轨道稍微翘起两毫米——”
“然后再来修补,就不是‘今晚’的事。”
“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事件。”
“一个需要另一个跳点团队来处理的事件。”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
“把那件未来的事。”
“提前抹掉。”
……
操作准备很快完成。
临时监测孔位置:段点北侧 8米与 12米。
扰动工具:浅层应力震针(最低档)。
次数:两次。
间隔:三秒。
“顾工,力度调到最低了。”何工程师确认。
“你来决定什么时候启动。”
顾青没有立即下令。
他闭上眼,
倾听脚下那片巨大、老去、疲惫的心腔。
跳后的力量正在深处缓慢流动。
像一条断裂的大河,
水流找不到原来的河道,
于是分成零散的小股,
在碎石间寻找新的路径。
顾青必须判断——
在它“倒向西侧”之前的那一秒。
那一秒,是唯一的窗口。
任何早一步或晚一步,
都可能让它误解“方向”。
“等。”顾青低声。
“现在不是。”
三人盯着波形。
波形像一条几乎静止的线,
但在某一瞬间,
线上某一点出现一个极浅的小钩。
像什么东西往左(西)试探了一下。
顾青眼睛猛地睁开:
“——现在。”
何工程师立刻按下按钮:
“扰动一,启动。”
浅层地面微微颤了一下。
小周甚至没感觉出来,只是监测屏上,
在北侧那两个监测孔附近,
出现了一条微弱的“反射线”。
三秒。
“扰动二,启动。”
第二条反射线比第一条更弱。
两道浅浅的扰动向心腔方向传去,
在靠近西侧弱面前——
轻轻撞了一下。
下一秒,
心腔内部的那条“上抬波纹”,
开始回落。
像一条被人轻轻按住尾巴的蛇,
停止了往左滑。
“小周,报告幅度。”顾青冷静问。
“幅度——下降六点二!”小周盯着屏幕。
“方向——回中!”
“顾哥,它停了!”
何工程师也确认:
“西侧弱点周围的应力在回落。”
“它在走回原来的‘跳线’方向。”
顾青微松一口气。
“好。”
“今晚最危险的一步——过去了。”
……
三点二十八分。
段点心腔的深部波形,
开始呈现一种真正的衰减。
不是急促跳动后的乱喘,
也不是倒向错误方向的那种不规律“滑动”。
而是一种——
像是筋脉终于找到新位置的
“平缓落地”。
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在不平的地上转了几圈,
终于躺进一个比其他地方更舒服的坑里。
方向稳定。
幅度下降。
剪切不再增长。
顾青知道——
这一夜,心腔不会再乱了。
而只要心腔不过度乱,
这座城的地面,
明天依旧是“平的”。
哪怕,平得只是表面。
……
“顾哥。”小周小声说。
“跳点那天你说——
它跳完,会老一截。”
“现在你觉得它是……老了吗?”
“不是老。”顾青看着地面说。
“是——认命了。”
小周怔住:“认命?”
“对。”顾青说。
“它跳完第一脚之后,本来还有可能试着‘重新找一条路’。”
“像一个刚断腿的人,沮丧过后也许会想试着站起来。”
“但我们稳住了它。”
“让它知道——”
“它的力道,已经不够再撑一次完整的起跳。”
“它往西倒,痛。”
“往别的地方倒,也痛。”
“唯一不痛的方向——”
“是它跳下来的那条线。”
“那条线,不是它最想选的。”
“却是它唯一还能承受的。”
“所以——它认了。”
小周喉咙有些发紧:
“它……是不是在慢慢‘死’?”
顾青摇头:
“不会死。”
“城市底下的暗层,不会完全死。”
“它只会——从‘能跳’变成‘只能轻轻挪’。”
“从‘能顶楼’变成‘只能顶一点地表’。”
“从‘能让塔震’变成‘只会让砖缝轻轻开一条线’。”
“这不是死。”
“是衰。”
“衰,比死更麻烦。”
“但也——更安全。”
小周低低问:
“那……它会再跳一次吗?”
顾青看着沉降区里那片浅浅的凹地:
“它今后再跳不起来了。”
“至于它有没有机会在别的地方跳——”
“那要看别的地方的‘命’。”
“这座城下面,不止它一个心腔。”
“但它这一只——”
“到此为止。”
……
三点三十八分。
心腔深部波纹彻底趋于平缓。
监测屏上,所有线条都呈现出一种近乎静止的形态。
这时候的小震动,
已经和地下水波动、远程地铁振动难以区分。
“小周,记录时间。”顾青说。
“三点三十八分——”
“跳后心腔首次完全稳定。”
小周照做。
顾青继续:
“写进运行日志。”
“这是跳点事件最关键的‘结束点’。”
“不是脚落地。”
“不是波衰减。”
“而是——”
“心腔在第一次夜里,停止寻找新方向。”
“从这一刻起——”
“它的跳点事件,才算真正结束。”
……
“顾哥。”
小周望着那片沉降区,说:
“你觉得未来有一天,这片广场的地面会不会……重新鼓起来?”
顾青看着脚下那片浅浅的‘伤疤’:
“会。”
“但不会像今晚这样。”
“不会再是‘跳’。”
“只会是——”
“疼的时候,颤一颤。”
“三厘米。”
“可能两毫米。”
“可能只有你我这样的耳朵,才能听出来。”
“对普通人来说,他们只会说——”
‘这砖是不是铺得有点不平?’
‘最近下雨是不是把地鼓了?’
“小事。”顾青说。
“我们今晚,就是为了让它今后只剩下——小事。”
……
凌晨三点五十五分。
段点的风恢复成最普通的夜风。
灯光下的沉降区静静躺着。
顾青转身。
“小周。”
“写一句。”
“写进运行日志。”
“——‘段点跳后第一夜,心腔成功回线,未产生二次倒向。’”
“这句话,以后可能救整个老城区。”
小周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记下。
何工程师收拾设备:
“那……今晚算是稳住了?”
“稳住了。”顾青点头。
“段点跳点事件——到此为止。”
“接下来,进入长期监测。”
“但今晚……”
他望向远方暗下去的街道。
“我们可以回去了。”
小周轻声问:
“顾哥,这一章……叫什么名字?”
顾青想了想:
“叫——‘跳后的第一口安静’。”
“城市运行日志里,这是一行很轻的字。”
“但写上它——”
“就说明这一夜,我们守住了。”
“也说明——”
“下一夜,会正常开始。”
他们离开围挡。
段点沉在夜里,
像一口终于被盖稳的井。
而城市,
继续往前运行。
运行日志翻过了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