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声之外
顾青在新住所的第一晚,睡得意外地沉。
不是因为累,而是一种“彻底被放下”的感受,把整个人钉在床上,像是一条紧绷了十多年的神经终于断掉。
断掉的不是力量,而是那层让他时刻保持戒备的灰色壳。
他睡到天亮,直到阳光透过窗帘照到眼皮,才慢慢醒来。
房间里安静,楼下早高峰的车鸣声有点吵,但吵得很真实。
没有呼唤。
没有脚步。
没有深井里挤出来的悲鸣。
顾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缓缓坐起身。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站在“世界的正常频率”里,而不是在某个永远压在地底下的暗响里。
他洗漱完,换了衣服,背包里装了几张父母的老照片,又把旧公寓的门卡、手环和那份被他带走的“规矩纸”压在角落的抽屉里。
他没有丢。
那些东西不是纪念品,而是提醒。
提醒“那种声音”不是永远不会再出现,而是——只要你站在城市的缝隙边,它就会出现。
……
上午九点,他去上班。
办公室在城南一幢写字楼的二十层,整个楼层都是开放式工位,咖啡机的声音和键盘声混在一起,像一群正在努力赶生活的机器的合奏。
同事看见他,随口问:“你昨天怎么没回群?晚上跟你喊话喊半天。”
顾青“哦”了一声:“手机信号有点问题。”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信号有问题”这种说法,在现在的他听来,都像是某种隐含的暗语。
同事拍拍他肩膀:“今天看你气色不错啊,不像前几天那么焦。”
顾青笑笑:“睡得好。”
“那不容易。”同事啧了一声,“你之前那个公寓我查了查,住的人怨声载道,说是夜里电梯老卡住,水管还动不动响,怪吓人。”
顾青:“嗯。”
“你搬得好。”同事继续说,“那种地方住久了,神经都要出问题。”
顾青没接话。
突然意识到,这些平常人所谓的“神经要出问题”,背后可能真的有原因,隐藏在他们从未关心过的裂缝里。
有些裂缝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他只是换了个角度看而已。
……
中午吃饭时,江砚发来消息。
【江砚:老李说下午要去看看楼体有没有二次声反弹】
顾青回:【你们还去?】
江砚:【不放心】
顾青指尖停了一下:【我也去】
江砚:【你别跟了,事情结束了】
顾青:【结束,是因为我们知道它结束。
别人不知道】
那头隔了五分钟,才回来一句:
【那你来吧。
不过今天大概没事】
顾青合上手机。
没有“青子……来”
没有“青子……别来”
他终于能正常地按下电源键。
……
下午,三人再次会合。
站在那栋公寓楼前时,阳光照得墙面非常普通——普通得令人怀疑几天前那口“声口”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老李站在楼下抽烟。
他没穿安保制服,而是穿了旧工装,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还在旧城里做维保时的样子。
“楼体稳定了。”老李说,“昨天晚上之后,应该不会再有新的残响。”
“真的不会反弹?”江砚问。
“不会。”老李掐灭烟,“那口声道已经坍死了。现在就算有人在井口大喊大叫,也不会再有回应。”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那层顾青住过的楼层。
“你现在站在楼下看它,跟别人看它一样。”
“你是‘正常人’了。”
顾青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钥匙,没有回声。
他问:“有人察觉到那晚的异响吗?”
老李摇头:“我们动手的时间完全踏在‘人类听觉边界之外’。那半分钟的叠声和塌陷,普通人只会当作电梯启动或楼板响。”
“真正听见的人——只有你。”
顾青想起拆迁地那道风吹出来的微弱声浪:“以后也只有我?”
“看你走不走那条路。”老李说。
“什么路?”
老李看着他。
“听见声音的路。”
“听见,就得回应。”
“回应……就得守着。”
顾青沉默。
老李拍拍他肩膀:“但你不用急着决定。你父亲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切从头来。”
“你现在是一个普通人。”
顾青点点头。
但他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完全普通”的人了。
他的耳朵像被从井底捞起之后,被某种力量洗净过,世界里所有缝隙的回声都显得更亮了一点。
只是他还没想制定新的方向。
还没准备好再去哪里。
……
他们三人进楼,上到四层,站在那个“原井道位置”的房间前。
门关着,被物业刷了新漆,贴了一张“房间整改中,请勿入内”的提示。
老李推推门,不开。
江砚:“还能进去吗?”
老李露出一个意外严肃的表情:“现在进去……没有意义。”
“那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井底的声道,连同它的通路……都不存在了。”
顾青听着,心里像被某种空洞顶住。
那种空洞不是遗憾,也不是不安,而是一种……落幕。
像舞台最后一幕灯灭后,记忆还停在他眼前,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回声。
那晚的黑影,那些坠落者的呼喊,那条被扭曲的链条,还有那最后的“不要救我”。
都已经沉到不可逆的深处。
他们站了一会儿。
没有什么新的动静。
没有风声。
没有触动墙壁的声波。
没有深井的呼吸。
像是一个已经彻底冷却的机器,连回温的可能性都失去了。
老李道:“可以了,我们走吧。”
江砚点头。
顾青看了那扇门最后一眼,轻轻道了一句:
“爸。”
不是呼唤,是告别。
或者说,是完成了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说出口”。
没有回应。
也不需要回应。
……
离开楼时,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该把这些放下了。”
顾青:“嗯。”
“以后不要再靠近这栋楼。”
“记住——老规矩不是让你当守夜人。”
“是告诉你,什么时候该走。”
顾青点头。
楼下风吹来时,没有把什么“声音”吹到他耳边。
他知道,那些在裂缝深处的呼声,不是一天就会消失的。
但是那种“主动找上他”的力量,已经断掉了。
断链之后,他终于回来了。
回到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没有井。
没有深夜呼唤。
没有扭曲的“青子”。
世界重新亮了。
……
三人散开之后,顾青走在街道上,穿过一段安静的路。
城市里行人来往,街角有卖早点的小摊,电线杆上贴着各种补课广告和招租信息,超市门前堆满纸箱,外卖小哥在路口等单。
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城市。
他走到一个路口时,突然停下来。
站在斑马线旁,耳朵微动。
一阵极轻、极轻的声波从不远处传来。
不是呼喊。
不是哭腔。
不是井道残响。
是……风声的后面,有一点点不太对劲的“重复”。
像有人在某个通风管道里,用很轻的喉音发出一声:
“嘘。”
不是叫他。
也不是叫别人。
像是在提醒:
这里,有一个裂缝。
顾青抬头。
原来是附近一栋商用综合体正在做外墙改造,脚手架上方挂着一块布,风吹时发出奇怪的音频。
不是危险。
不是回声井。
只是普通建筑共振。
顾青却第一时间捕捉到了。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耳朵里的“回声世界”,已经彻底打开,只是强度不再那么压人。
他听见的东西,比别人多一点。
但它不会再试图拉他进去。
他变得能听见,却不会被拖走。
这是一种奇怪的变化——
像是从井里捞出来后,某扇门被永久打开了一条缝。
他能看到缝后面,但不会坠下去。
他站了几秒,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走得很稳。
很轻。
像是终于把十年的重量放下,从“回声的那一边”回到了活着的世界。
但他知道,城市里还有别的地方在裂开。
还有别的声音,在无人察觉的黑暗里搅动。
井被封了。
但缝不止于井。
他走回了人群里,像走进一条深海表面的光带,风声、车声、脚步声、呼喊声混成一片。
这一次,他没有被任何声音带走。
反而第一次,有一种“走得越来越踏实”的感觉。
老规矩,从不是用来吓人的。
是用来留下活人的。
顾青在熙攘的人流里想:
也许有一天,他会走向别的裂缝。
也许有一天,他会再次听见什么。
也许有一天,他会决定继续守着某些看不见的声音。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要好好吃一顿饭,活回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回声之外的生活。
这才是父亲最后一句话——真正想给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