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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裂缝里的呼声

  封井之后的第一缕阳光,从那扇蒙了灰尘的玻璃窗里挤进来,落在负一层的水泥地上。

  光线很淡,却真实。

  和整栋楼刚建成时物业宣传册里拍的那种“清晨阳光”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光透着灰、透着凉,像刚从一场漫长噩梦里醒来的病人,睁开眼时那一点勉强的清明。

  顾青靠在墙边坐着,背后还在隐隐发麻。

  嗡鸣感消失了,那种从井道深处传上来的“潮湿呼吸”也没了。

  世界第一次,不再往他耳朵里硬塞什么了。

  安静。

  干净的安静。

  不是那种“暴风雨前的压抑”,而是说得上来的一种——完结。

  江砚把设备关掉,又确认了一遍记录的数据,才长长吐了口气,整个人像被掏空一样往地上一坐:“结束了。”

  老李把那台已经有些旧的维保设备收进箱子,动作很慢,却极其认真,仿佛在做某种告别仪式。

  “它不会再叫你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不像先前那么紧绷。

  顾青看着已经完全凝固的“声口”。

  那块原本像活物的墙体,现在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老墙,凹陷的部分失去了灰暗的湿光,干燥,有裂痕,像人的伤疤愈合后留下来的那一道。

  “你父亲呢?”

  他低声问。

  老李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那里。

  很久之后,他才回答:“他真正最后那一句话……已经被你接住了。”

  “对回声井来说,那条链断了。”

  “对他来说,也就松开了。”

  顾青看着那块墙,眼睛发涩。

  “那他还在井底吗?”

  这种问题,本身就带着残酷。

  老李沉默半晌:“声音不在了,人就彻底散了。”

  “这栋楼里,再不会有他的声影。”

  顾青喉咙一紧。

  他明白,这个“散了”,不是消失,是从被困的一小块,重新回到某种更大的、无形的地方去了。

  那是活人想象不到的领域。

  也是他父亲真正该去的地方。

  “他最后……有没有痛苦?”

  顾青忍不住问。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原来这么多年,他最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不是为什么不回来。

  不是为什么留下他和母亲。

  而是——那段时间,父亲有多痛。

  老李垂下眼睑,声音低缓:“人从那么高摔下来,不可能不痛。”

  “但你父亲,比任何人都清醒。”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所以才要你别来。”

  “那时候,他已经把最疼的那部分留给自己了。”

  顾青闭上眼,眼角有一点热滑下来。

  不是情绪崩溃时那种失控的哭,而是很久很久前,就应该流出来的一滴。

  迟到十多年。

  现在才到。

  江砚拍了拍他肩膀:“你父亲那句‘不要救我’,其实……是想救你。”

  “这件事,只有你能听见。”

  “也只有你能替他接上。”

  顾青点了点头。

  这一刻起,他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把“父亲”这个词当作一团揉不平的怨气放在心里。

  那是一种疼着的、割裂的、用尽最后力气往外推的爱。

  他终于看见了完整的那一面。

  ……

  负一层上去的时候,楼道里的裂纹还在,只是失去那种“爬动”的感觉。

  像一场骨折刚刚被强行复位,痕迹还在,疼也还在,但已经不会再往断口方向扩散。

  “以后这里还会住人吗?”

  顾青走在前面,忍不住问。

  老李哼了一声:“上边只会说是‘结构微调’,最多补点防水、刷点漆,再给你们发个‘设备升级完成通知’。”

  “真相这种东西,不适合贴公告。”

  江砚笑了一下,那笑里没多少开心:“物业会说,是电梯井改造,旧线路回收,升级安全标准。”

  “业主们看见‘升级’两个字,就不会再问太多。”

  顾青想象了一下公告栏前的场景:

  有人抱怨噪音,有人嫌弃灰尘,有人骂物业行动慢,有人拍照发朋友圈。

  真正那条“电梯半夜不加人”的旧纸,被当成迷信笑话扯下来丢掉。

  他忽然觉得有点讽刺,又有点释然。

  “老规矩不需要他们懂。”

  老李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只要有人记得就行。”

  “有人记得,就不会白死。”

  他们走出楼门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式升起来了。

  城市的车流声、早上路边摊油锅里的滋啦声、远处地铁上方传来的隆隆声,一起涌进耳朵。

  顾青站在楼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块挂着“××馨居”小区名字的不锈钢牌子。

  从外表看,这栋楼干干净净,和旁边任何一栋新公寓没什么区别。

  只有他知道,这座楼的“井底”,曾经喊过多少人的名字,又吞下多少最后一句话。

  那些没被记住的,没被接住的,现在都已经彻底沉下去了。

  只有父亲那一句,被他接住了。

  也只这一句,被改写了命运。

  “你准备搬走吗?”

  江砚问。

  顾青想了想:“会搬。”

  “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这栋楼里……不需要我再守着了。”

  老李点点头:“你搬走挺好,这地方对你来说,债已经还完了。”

  “以后就当这栋楼和你父亲,都只是你人生的一段。”

  顾青忽然问:“那你呢?”

  “你还在这片区守?”

  老李笑了笑:“我这把年纪,守在哪儿不是守。”

  “这城每天都在拆,每天都有新楼盖起来。”

  “只要有人在最底下一眼看着,别让太多‘声音’被埋进去,那就算没白干。”

  “老规矩,总得有人接着讲。”

  顾青沉默了一下。

  他知道,老李说的不是那些贴在公告栏上的“晚上别坐电梯”“空屋不回应”这种句子。

  而是更底层的那种“看不见的规矩”。

  比如:

  别在最累的时候靠近边缘。

  别用崩溃时的自己做决定。

  别以为城市亮到没有阴影。

  城市越快,缝就越多。

  缝里有什么,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知道。

  ……

  那几天之后,公寓里陆陆续续来了几拨穿制服的人。

  有勘察的,有检查消防的,还有穿着笔挺西装自称“项目协调组”的,说得一口标准话术:本次是例行年检、局部整改、优化居民居住安全环境云云。

  公告栏贴了一张新的纸:

  “关于本大厦电梯及相关设备升级的通知。”

  下面用极小的字写了一串专业名词,什么“噪音治理”“结构声学优化”“负一层旧线路拆除”“井道口封堵处理”。

  没有“回声井”三个字。

  没有任何关于“夜班不回头”的提醒。

  那张写着“电梯半夜不加人”的白纸被撕掉了,连角都没剩下。

  有人在楼道里议论:“听说是线路老化,吓死人了,这物业怎么回事情啊。”

  也有人笑:“得了吧,这破地方就这条件,真正危险的地方多了去了。”

  有人问:“那以后晚上还能坐电梯吗?”

  物业小姐笑着说:“当然可以啦,已经整改完啦,放心乘坐。”

  顾青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声音从耳边掠过。

  他没有插嘴。

  他甚至没有提醒谁——夜里还是别轻易回头。

  因为他明白,那些不信的,听不进去。

  而那些真正需要记住的人,终究会在某个夜里,被一两句不合逻辑的话刺痛,然后自己记住。

  老规矩不是写给所有人的。

  那是用事故换来的隐形配方,只对少数“听得进去的人”生效。

  ……

  搬家的那天,天气很好。

  顾青只提了一个小箱子,真正有重量的东西都不在里面。

  那一叠父母的老照片,他翻了翻,挑了几张放进随身背包,剩下的,没带走。

  不是不要,是知道——照片上那个人,已经不在“照片”的这个层级了。

  他站在楼下,最后一次抬头看那扇曾经在半夜亮过的窗。

  那晚,窗外什么都没有。

  只有井里的声音在叫他。

  现在,什么也没有。

  安安静静。

  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

  “走吧。”

  江砚在旁边提醒。

  顾青“嗯”了一声,准备转身。

  走出大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下脚步。

  风从侧面吹过来,夹着马路那边早餐摊的油烟味和地铁站口涌上来的人气。

  很普通的一阵风。

  可在风吹过耳朵边的时候,他隐隐听到一点不属于“这栋楼”的声音。

  不是井里的。

  也不是哪个人在叫他。

  是一种很轻很轻的……嘈杂。

  像无数个极细微的“求救”“叹气”“悔恨”“怒骂”被压成一团,从这座城市的更深处翻出来一小点,被风带过来,在他耳旁擦了一下。

  只有一下。

  若有若无。

  换一个人,压根不会注意。

  顾青却整个人微微一僵。

  他侧过头,看向远处那片正在拆迁的老街。

  高大的围挡把里面的建筑挡得死死的,只露出几台塔吊的顶端。

  其中一台塔吊的下面,是一栋正在拆了一半的旧楼,灰墙开裂,窗户被打空。

  阳光里,那里黑漆漆的,和他当年父亲消失的那栋老楼有几分相似。

  风再吹过来一点。

  那一团微弱的声浪散了。

  什么也没有了。

  江砚觉得他停得奇怪,问:“怎么了?”

  顾青眼神从拆迁地那边收回来,笑了一下:“没事。”

  “只是突然想到,以后应该少在有拆迁工地附近熬夜。”

  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心里很清楚——

  那一瞬间,他听见的,不是某一栋楼,而是整座城市里一条正在生长的“新缝隙”。

  回声井封了一个,还有别的洞在张开。

  只是大多数人听不到。

  他现在听得到,不代表他必须每一口都去封。

  但有一点,他非常确定:

  老规矩,不是这栋楼的规矩。

  是这座城的规矩。

  电梯半夜可以坐了。

  可夜班不回头,恐怕还得记着。

  ……

  晚上,他住进了新的合租房。

  位置不算好,楼龄也不算新,但至少,脚下这片地没任何“前科”。

  室友还没搬来,屋子里只摆了几件简单家具,窗外是很普通的街景。

  顾青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通话记录里,“妈妈”的那个号码安静地躺着,没有新的未接来电。

  语音栏里,那条“留言”一直没被点开。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了删除。

  这一删,连同那晚井里假装是母亲的声音,一起被系统清空了。

  真正的母亲还在老家,坐在电视机前边打瞌睡边看剧。

  她从来没在那一晚给他打过电话。

  那些东西,不该留在手机里当“证据”。

  那不是证据,是诱饵。

  他把手机倒扣在桌上,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耳边很安静。

  没有脚步。

  没有叩门。

  没有人叫他名字。

  只有楼下便利店的门铃声偶尔响一下,和隔壁不知道谁打游戏时键盘的点击声。

  很普通、很生活的噪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享受“普通噪音”了。

  以前只要一安静,他就会开始紧张:

  会不会再听见电梯里有人站着?

  会不会半夜有人敲空屋的门?

  会不会再有人在深井底叫“青子”?

  现在,那些声音断了。

  井被封死。

  父亲放下了。

  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

  就在他睡意渐起,意识快散开的那一刻。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清楚楚的声音。

  “青子。”

  不是井里的那种湿冷。

  不是假冒的父亲。

  不是被扭曲的模仿。

  是真实的、带点鼻音、稍微有点疲惫的女声。

  他母亲的声音。

  “青子,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啊?”

  这声音不是幻听。

  是电话。

  桌上的手机震了震,屏幕亮成一小块光。

  顾青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接起:“喂?”

  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唠叨:“你小子怎么回事啊,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顾青怔住。

  “昨天?”

  他哑着声问。

  “对啊。”母亲不耐烦地说,“半夜醒了睡不着,觉得心里慌得慌得,就给你打电话。”

  “结果一直提示忙线。”

  “你是不是又乱搞什么破项目,手机也不知道接?”

  顾青慢慢坐直。

  忙线。

  不是来电显示。

  不是伪造来电。

  是这头有人打过。

  那头井里的伪影……抢走了那次信号。

  “青子,你听见没有?”母亲在那头抱怨,“你以后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啊。”

  顾青握着手机,突然笑了一下。

  眼睛有点酸,却是轻的。

  “听见了。”

  “以后不会了。”

  母亲哼了一声:“少说这些没用的,你爸当年也是……”

  她停住。

  时间隔了太久,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她嘴里不会轻易碰的刺。

  顾青却接了下去:“我爸当年……也是。”

  他顿了顿,轻声加了一句:

  “但他最后,做得还是对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母亲没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不适合在电话里展开,有些真相,也不适合被所有人知道。

  她只是摇了摇头:“行了行了,你人没事就好。”

  “注意点身体。”

  “早点睡。”

  电话挂断。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顾青把手机放回桌上,抬头看向窗外。

  夜里的城市灯光不再让他觉得刺眼。

  那些闪烁的广告牌、路口的红绿灯、远处工地的临时照明,混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复杂但真实的背景噪音。

  他知道,在某些看不见的地方,还会有人在拆楼,还会有人站在井口边,还会有人在深夜做出不该做的选择。

  他救不了所有人。

  也不再想拦住所有人。

  他能做的,只是记住这些“老规矩”,在合适的时候,提醒那些“听得进去的人”。

  比如以后,有人和他说:

  “电梯半夜故障,其实没事吧?”

  “空屋有人敲门,我开一下看看是谁?”

  “夜班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应该没什么吧?”

  他会笑着说一句:

  “你要是不怕,可以试。”

  “不过我建议——别试。”

  他会在那时,把今天这一晚的故事压缩成一两句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醒。

  不会讲井,不会讲声,不会讲这些听起来像神神叨叨的东西。

  只会说:

  “城市里的老规矩,不是没有道理。”

  “有人没信过。”

  “也有人,替他们付过代价。”

  然后,故事会继续往后写。

  不在这一栋楼里。

  不在这一口井上。

  而是在这座城市更多的缝隙里。

  那条“裂缝里的呼声”,不会因为封掉一口回声井就彻底消失。

  它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种方式,在别处悄悄响起。

  而顾青,已经从“被拖着走的人”,变成了“听得见的人”。

  这,就是第一条老规矩给他留下的——真正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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