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弟弟的志向
太康三年夏末,暑热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河内平原,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灌浆后特有的、略带甜腻的湿热气息。田里的粟穗日渐饱满,垂下谦逊的头颅,预示着又一个关乎生计的收获季节即将来临。然而,在李家堡这片看似被土地与农事紧紧束缚的天地里,一股不易察觉的躁动与涟漪,正在年轻一代的心湖中悄然荡开。
李茂,李家的次子,今年刚满了十四岁。与日渐沉静坚韧、开始接过家庭重担的长兄李丰不同,也与将全部身心都交付给土地、视耕作为天经地义的父亲李守耕迥异,这个半大的少年,身体里正奔涌着一股对眼前既定生活轨迹日益强烈的厌倦,以及对外面那个广阔而模糊的世界,难以抑制的好奇与渴望。
这种情绪,在亲身经历了春耕时透支体力的劳作、水渠风波中那份令人憋屈的无助,以及货郎孙七口中洛阳城穷奢极欲的故事所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后,如同被夏雨浇灌的野草,疯狂滋长起来。日复一日的犁耙锄耘,在他年轻而敏感的心里,不再仅仅是生存的必需,更显现为一种单调、枯燥、仿佛能看到一生尽头的无尽循环。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这方熟悉的村庄天空,已然无法容纳他日渐活跃、跃跃欲试的心思。
【躁动的种子:货郎的故事】
这日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货郎孙七那辆吱呀作响的牛车再次碾过村口的尘土,他带来了一些日常急需的盐块、针线,也照例带来了一些外面世界的消息。他很快便被村里闲暇的村民围住,李茂也像泥鳅一样钻了进去,挤在最前面,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听得比谁都专注。
孙七唾沫横飞,除了重复那些已令人麻木的奢靡旧闻,这次又添了新的内容:“……嘿,我说老少爷们儿,你们可别以为洛阳城里尽是石崇、王恺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那里头,也有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愣是凭本事闯出了一番天地!我就认得一个咱河内的老乡,姓王,早些年也是个穷光蛋,愣头青一样跑到洛阳,起初在码头上给人扛大包,卸货船,后来不知怎的,机缘巧合巴结上了一个管仓库的小官,如今混成了专给官仓调度运粮的小管事!虽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身,可也穿上了体面的细布衣裳,天天能吃上官家伙食,再不用像咱们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摔八瓣儿了!”
孙七这番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李茂的心尖上。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忍不住脱口追问,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七叔!去洛阳……真那么容易站住脚吗?像我们这样的,去了能寻着活路?”
孙七瞥了他一眼,嘿嘿干笑了两声,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世故:“茂小子,咋的?心气儿活泛了?洛阳城啊,是大,机会嘛,不能说没有。可那地方,水浑着呢!没个根脚靠山,没点眼力见儿和机灵劲儿,去了也是受罪的命,搞不好比在乡下还难熬。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怂恿,“话说回来,总比一辈子窝在这穷沟沟里,守着这几亩薄田强上百倍!年轻人,骨头里就该有股闯劲,是得出去见见世面,闯荡闯荡!”
这话如同烈酒,瞬间点燃了李茂胸腔里积压的所有躁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洛阳城那高耸的城墙、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水马龙的街道,以及一种完全不同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充满未知与可能的活法。那种遥远而朦胧的可能性,对他年轻而困顿的心灵,产生了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饭桌旁的争执:两代人的分歧】
晚饭时分,一家人照例围坐在院中那张低矮的木桌旁。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蚊蝇在耳边嗡嗡作响。李茂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稀薄的粥饭,几次偷眼看父亲,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翻腾的浪潮,抬起头,鼓足勇气,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盼和一丝试探:
“爹……我,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种地了。”
李守耕正费力地咀嚼着掺了大量麸皮、硬邦邦的饼子,闻言猛地一愣,停下动作,皱紧眉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小儿子:“不种地?不种地你指望啥糊口?喝西北风能饱肚子?”
李茂见父亲搭话,勇气陡增,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我想去洛阳!孙七叔说了,洛阳城机会多得很!只要肯卖力气,不怕吃苦,总能找到条活路!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混出点人样来!总好过……总好过一辈子困在这穷乡僻壤,除了土坷垃还是土坷垃!”
“胡闹!纯粹是胡闹!”李守耕“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黝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怒气,“洛阳那是啥地方?那是皇帝老子待的金銮殿!是达官贵人扎堆的富贵窝!你一个要啥没啥的乡下穷小子,两眼一抹黑跑过去干什么?当流民?讨饭吃?你知道外头世道有多险恶吗?死在外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李茂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委屈和不忿涌上心头,梗着脖子争辩:“我怎么就胡闹了?别人能混出头,我为什么就不能?我年纪轻,有的是力气,什么苦吃不得?种地就不苦吗?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还得看天吃饭,看胥吏脸色,看张家那样的恶霸横行,能有什么出息?”
“出息?”李守耕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手指着李茂,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而颤抖,“种地是本分!是咱们老李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根!安安分分种好地,按时交上皇粮国税,守住这个家,就是天大的出息!你想的那些,都是镜花水月,是走歪门邪道!是取祸之道!”
张氏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满脸忧色,张了张嘴想劝解,看看暴怒的丈夫,又看看倔强的儿子,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低下头默默搅动着碗里早已凉透的粥。李丰(时和岁丰)自始至终沉默地吃着饭,他能深切地理解弟弟心中那份不甘与躁动,也完全明白父亲那基于无数血泪教训的、深沉的担忧,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李茂见父亲如此顽固,又急又气,眼圈顿时红了,带着哭腔喊道:“根?什么破根!这穷根、苦根有什么可守的!您看看村西张家,他们是靠老老实实种地发家的吗?还不是靠攀附权贵、巧取豪夺!我不想学赵三叔,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活得没半点尊严!也不想就跟咱家现在这样,拼死拼活干一年,交了租税就剩不下几粒米!我就想换个活法,有什么错?!”
“你……你个混账东西!你懂个屁!”李守耕被儿子这番话戳中了内心最深的痛处与无力感,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李茂,声音嘶哑,“外头的世界是那么好闯的?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多少人出去时好好的,最后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准备秋收!再敢提一句去洛阳,我……我打断你的腿!”
一场原本寻常的晚饭,最终不欢而散。李茂赌气将碗筷一推,含着眼泪扭头冲回了昏暗的屋里。李守耕气得胸口剧烈起伏,重重地蹲回院门口的石墩上,摸出旱烟袋,塞烟丝的手都在发抖。张氏默默地收拾着狼藉的碗筷,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夏日院落中那点残存的温馨,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冲突撕得粉碎。
【李丰的沉思:时代的缩影】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般泻入小屋。李丰躺在炕上,能清晰地听到身旁弟弟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烦躁动静。他深知,弟弟今日的话语虽然冲动、稚嫩,甚至有些理想化,却并非全无来由的叛逆。这不仅仅是一个少年成长过程中的必然躁动,更是在这太康年间的太平表象之下,年轻一代对固有、僵化且回报日益微薄的生存模式,所产生的本能不满与寻求突破的强烈渴望。
父亲李守耕,代表了延续千年的传统农耕文明下,那种安土重迁、恪守本分、依靠土地求生存的价值观。这种观念,在社会相对稳定、秩序井然之时,是维系个体家庭生存与延续的宝贵智慧。然而,在西晋太康年间,社会上层穷奢极欲、腐败丛生,底层上升通道几乎被门阀制度彻底堵塞,豪强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这种纯粹依靠“本分”与勤劳的生存方式,其所能获得的物质回报与人格尊严,正在持续不断地被侵蚀、被压低。李茂的躁动与反抗,恰恰折射出这种日益严峻的结构性困境,对年轻生命所造成的巨大挤压与窒息感。
他想逃离土地,奔赴未知的洛阳,既是对个人命运不甘沉沦的挣扎,也是对这个令人感到沉重、压抑且缺乏希望的环境,一种最直接、最本能的无言抗议。尽管前路茫茫,希望渺茫如星火,但那一丝关于“换一种活法”、关于挣脱命运束缚的微弱光亮,对于一个被困在狭小天地里的年轻生命而言,其诱惑力是如此的难以抗拒。
【章节结尾:裂痕初现】
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丰望着窗外沉睡的、寂静的村庄,心头悄然爬上一丝不祥的预感。弟弟李茂这突然爆发出的“志向”,如同一条细微却清晰的裂痕,首次出现在这个一直以来都依靠着坚韧、忍耐与相互扶持来对抗风雨的家庭内部。这道裂痕,深层次地源于这个时代投射在每一个微小个体命运之上的、巨大的阴影。
太康三年的这个夏夜,闷热依旧,蛙鸣虫嘶依旧。田里的庄稼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默默灌浆生长,而一颗年轻的心,却在这片世代依赖的土地上,萌生了强烈的逃离之意。家庭的稳固与完整,第一次显露出了松动的迹象。这场看似寻常的父子争执,或许仅仅是一个序幕,预示着在即将到来的、更为汹涌的时代洪流面前,个人与家庭的命运,都将面临更加严峻、也更加无情的考验与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