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寒门之困
太康三年秋,收获的季节日渐临近,河内平原上弥漫着谷物成熟的醇香。然而,在李家堡,这份本应纯粹的期盼,却被一股若有若无的压抑气氛所浸染。这气氛,随着一个年轻人的悄然归来,在村中悄然弥漫开来。年轻人名叫周铭,是村里周木匠家的独子。
周家,在李家堡这片土地上,算得上是难得的“书香门第”——自然,这只是相对于周遭绝大多数目不识丁的农户而言。周铭的祖父,曾是位屡试不第的落魄童生,家中侥幸留存下几箱虫蛀残破的经史子集。周铭自小显露聪颖,被父亲周木匠寄予厚望,节衣缩食送他进了几年村塾,竟也读完了《论语》《孝经》,能写会算,在乡邻间颇有些“才名”。前年,刚满二十岁的周铭,怀揣着“学而优则仕”的朴素梦想,在家乡州郡参加了关乎命运的察举评议(或是中正品评前的地方遴选),期盼能获得一个像样的品第,从此步入仕途,光耀那早已黯淡的门楣。
然而,这一去,便是近两年音讯寥落。如今,他却在一个秋风萧瑟、黄叶飘零的傍晚,独自一人,背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村口。没有想象中的骏马轻裘、衣锦还乡,只有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青色襕衫,以及满脸无法掩饰的落寞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失意而归:周铭的归来】
周铭的归来,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他深居简出,如同隐形人。直到数日后,人们才从他家人零星泄出的叹息、以及其本人那死水般的沉默中,勉强拼凑出事情的轮廓。他并未能在郡城或州府谋得哪怕一官半职,甚至连县衙里一个最低等的文书、令史之类的吏员职位都未能企及。据他父亲周木匠在一次酒后,带着哭腔向相熟的老友抱怨:“……说是……评了个‘下品’!下品……还能有什么指望?连去县衙应征个抄写文书的名额,都争不过那些有门路的人家!”
消息不胫而走,如同秋风吹过枯草,迅速传遍村落。村民们对于“九品中正”的具体铨选流程或许懵懂,但对“品第”高低决定前程的道理,却有着最直观的理解:“上品”能做官,“下品”便近乎无望。周铭这个在村里公认的“文曲星”,竟连官府的门槛都未能踏入,这让许多曾对他抱有期许的乡邻,在意外之余,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与认命般的感慨。
【茶余饭后:村民的感慨】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田埂劳作间歇的阴凉处,周铭的遭遇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最新的谈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汗水的味道,也掺杂着窃窃私语。
“唉,可惜了周家那小子,多灵性的一个人儿,听说四书五经都通读过的,咋就没选上呢?”一位与周木匠相熟的老农,吧嗒着旱烟,满脸困惑地摇头。
“学问?光有学问顶啥用哟!”旁边一个消息似乎更灵通些的村民,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带着几分神秘的意味,“我听说啊,这朝廷选官评品,顶顶要紧的是‘门第’!像咱们这样的,祖上三代都是土里刨食、或者耍手艺的,那就是‘寒门’,根底浅,没倚仗!人家那些世家大族,祖辈里出过太守、将军的,那才是‘高门望族’,家里的子弟,生下来就注定是‘上品’的料!”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另一个村民接口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麻木,“老话不都说了几百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周铭这孩子,就是输在了投胎上。他学问再好,还能硬得过洛阳城里那些公子王孙们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这些议论,断断续续地飘进李守耕一家的耳朵里。晚饭时分,就着稀薄的粥饭,李守耕难得地主动提起了这件事,他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尤其是神色不定的李茂,语气沉重:“都听见了吧?周铭就是前车之鉴。咱们庄稼人,就得认准自己的命,把地种好,把税缴齐,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正道。那官场,不是咱们这种人家能高攀、能惦记的。”
李茂正处于心思活络的年纪,闻言忍不住嘟囔:“爹,难道就因为没有个好出身,有真才实学也活该埋没吗?”
李守耕把眼一瞪,声音带上了火气:“埋没不埋没,周铭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老老实实干活是正经!”
李丰(时和岁丰)始终沉默地喝着粥,心中却如投石入湖,波澜骤起。周铭的遭遇,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脑海中深藏的记忆——那是他作为“士”身份体验时,在孙吴政权下目睹的类似困境。尽管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但这阶层固化的痼疾,如同历史的幽灵,换了一副面具,在西晋太康年间的“新政”之下,以另一种更为制度化的冷酷方式,延续了下来。
【深夜探访:理想的幻灭】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秋意已浓,月色清冷。李丰找了个由头,提着一小壶自家酿的、浑浊而味烈的粟米酒,来到了周家那间同样弥漫着木头清香的院落。周木匠在外屋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心不在焉地刨着木料,一声接一声地叹气。里屋,周铭独自对着一盏如豆的孤灯,面前摊着几卷熟悉的旧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昏黄的灯光将他消瘦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更显孤寂。他原本清俊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憔悴,眼神空洞,昔日谈论诗书时那份飞扬的神采,早已荡然无存。
见到李丰,周铭勉强牵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浸满了苦涩。两人对坐,几杯浊酒下肚,冰冷的液体似乎灼烧着喉咙,也烧开了周铭紧锁的心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丝,充满了理想彻底崩塌后的幻灭感:
“丰弟……你……你不晓得……那郡里的中正官,接过我的策论时,眼神……竟是那般敷衍……连看都未曾看完,只草草扫了几眼,便搁置一旁……开口只问我祖上三代的名讳、可曾出仕为官……听闻我家世代务农、祖父不过一介童生、父亲是木匠……他脸上那点客套便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冰冷……”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呛得咳嗽起来,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反倒是旁边那几个衣着光鲜、言语粗鄙的年轻人,连《孝经》都背得磕磕绊绊……只因为姓着什么‘裴’、什么‘卫’……中正官便笑脸相迎,定为‘上品中’或‘上品下’……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这‘九品中正’,何尝是为了选贤任能?分明是……分明是固本培荫,是维护他们高门大族世袭特权的工具!寒门子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逃‘下品’的命运,永无出头之日!‘以孝治天下’?呵呵……他们孝的,只是自家的家门宗族罢了!”
周铭的倾诉,如同决堤的洪水,充满了愤懑、不甘与深入骨髓的绝望。多年寒窗苦读,怀抱着的报效朝廷、改变自身与家族命运的梦想,最终却被那冰冷无情、只看门第的铨选制度,击得粉碎。他那点微弱的理想之火,尚未能照亮前路,便已在这不公的寒夜里,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李丰的沉思:历史的循环】
听着周铭这带着酒意、字字泣血的哭诉,李丰(陈稷)心中凛然,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清晰地看到,西晋王朝所标榜的“以孝治天下”理念,与其实际承袭运行的“九品中正制”,在实践中已彻底异化,沦为维护少数士族特权、严格阻断社会阶层流动的坚固壁垒。这与他在孙吴时期亲历的,因地域偏见、派系倾轧导致的官场困境和晋升无门,何其相似!
然而,二者又有不同。孙吴的混乱更多源于政权内部激烈的权力斗争和皇权的高度猜忌,而西晋的这种阶层固化,则是一种制度性的、堂而皇之的歧视与排斥。它从人才选拔的源头,就近乎宣判了寒门子弟政治生命的死刑。周铭的悲剧,绝非他个人才学不济或努力不够,而是这个时代所有缺乏高贵门第背景的读书人,共同的、无法摆脱的宿命。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句在民间流传已久的谣谚,此刻在李丰听来,不再是模糊的慨叹,而是化作了周铭苍白的面容、空洞的眼神,是血淋淋、冷冰冰的现实。它意味着,在这个刚刚完成统一、看似万象更新的王朝肌体内部,政治权力的核心早已被少数世家大族牢牢垄断,社会结构板结如铁,底层民众及其子弟,试图通过勤学苦读、凭才学改变命运的道路,从制度层面就被彻底堵死了。
【章节结尾:无声的窒息】
李丰离开周家时,夜已深,秋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回头望去,周家窗口那点如豆的灯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下,显得如此渺小、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沉重的夜色彻底吞没。
周铭的归来,没有在李家堡激起任何大的波澜,只是为这个平凡的村庄增添了一个失意落魄、心若死灰的年轻身影。他的才华与理想,如同投入深不见底寒潭的一颗石子,连一丝像样的涟漪都未曾泛起,便悄无声息地沉入了黑暗的渊底。这种无声的窒息,远比任何轰轰烈烈的悲剧,更令人感到深入骨髓的绝望。
对于李丰而言,周铭的遭遇是一次极其深刻且沉重的警示。它从政治层面、从读书人进阶之路的角度,印证了他此前在经济层面(赋税徭役)、社会层面(豪强欺压)所观察到的种种不公与困境。这个太康年间的所谓“治世”,对于像周铭这般怀抱理想的寒门学子,对于像他李家这样挣扎求存的普通农户,所有向上流动的通道与希望,从制度根源上,就已经被森严的等级和固化的特权,无情地封死了。
希望的幻灭,不仅在挥汗如雨的田间地头,也在那孤灯下的寒窗苦读之中。时代的巨大困局,如同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天罗地网,将每一个试图挣扎、试图改变的个体,牢牢笼罩。李家堡的这个秋夜,因此而显得格外漫长、清冷,且沉重得令人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