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李特的传说
城门下那场血腥屠杀的惨烈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每个幸存流民的脑海深处,久久无法散去。空气中似乎依旧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着尘土和绝望的味道。箭矢留下的尸体,在寒风中逐渐僵硬、变色,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刺眼的、无声的控诉。然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悲恸与恐惧。流民的队伍,像一条受了重创、却仍不甘心就此死去的巨蟒,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身躯,舔舐着伤口,被迫再次缓缓蠕动起来。后退,是饿殍遍野、绝无生路的故乡;冲击城门,已被证明是自取灭亡;唯一残存的选择,只剩下漫无目的地向南漂泊,走向那个传说中或许稍好、实则同样渺茫未知的远方。绝望,如同铅灰色的、密不透风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其重量甚至超过了日夜折磨的饥饿和刺骨的寒冷。队伍中死气沉沉,连最幼小的孩童都仿佛被这巨大的压抑所感染,哭闹声变得微弱而断续,如同垂死的小猫哀鸣。人们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是凭借肌肉记忆和求生的惯性,机械地、麻木地迈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在荒原上拖行,仿佛一支走向集体坟墓的、活着的行尸走肉。
然而,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绝望泥沼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近乎异样活力的流言,如同在厚重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暗流,开始在某些角落、在某些篝火旁的窃窃私语中,小心翼翼地传递开来。这流言的内容,并非关于哪个遥远州县可能开设粥棚的旧闻,也不是哪条人迹罕至的山路可能避开土匪劫掠的猜测,而是关于一个人,一个在此之前闻所未闻的名字——李特。
起初,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带着高度的警惕和一种试探性的意味,仿佛在传递某种禁忌的秘密。
“喂,老哥,听说了没?西边……陇山那头,秦州地界……好像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啥人物?官兵的大帅?”
“不……不是官军。听口音像是……是个氐人的头领……”
“氐人?胡人头子?”听者往往先是本能地皱起眉头,流露出戒备和疑虑。
“嘘——!小声点儿!话不能这么说……听说……听说这人有点不一样。他……他不怎么祸害流民,反倒……反倒收留!”
“收留”这两个字,在如今这被官府像驱赶苍蝇一样排斥、在荒野中自生自灭的绝境下,仿佛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近乎神话般的魔力。
【传闻的扩散:黑暗中的摇曳烛火】
这模糊的消息,就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虽然细小,却足以激起一圈圈缓慢扩散、越来越清晰的涟漪。尽管信息支离破碎,甚至互相矛盾——有人说李特是仗义疏财的豪杰,有人说他不过是啸聚山林的巨寇——但核心的一点“收容流民”,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灵魂。绝望的心湖中,被投下了一颗充满变数的石子,激起的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隐秘的、难以按捺的躁动和期盼。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流民队伍在一片相对背风、能稍稍阻挡刺骨寒流的丘陵洼地被迫停顿下来。天色渐暗,人们如同散落的沙丁鱼,挤在几堆用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枯枝败草点燃的、火光微弱得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篝火旁,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李丰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相对避风的凹地,将几乎冻僵的妹妹李丫安顿下来,正蹲在地上,用那个边缘豁口、被烟火熏得乌黑的破瓦罐,小心翼翼地煨着最后几片干瘪发黑、不知名的野菜叶子,煮着一罐几乎看不见油星、寡淡如水的“汤”,希望能让妹妹喝下去暖暖肠胃。就在这时,旁边不远处另一堆稍大些的篝火旁,几个来自不同郡县、面容被苦难刻满深深沟壑、眼神却因这新流言而罕见地闪烁着一丝活气的汉子,围坐在一起,声音压抑却带着异常的热度,低声讨论着。
一个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眼神却比周围麻木的人群多了几分机警与活泛的瘦高个男子,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有个远房表亲,是从雍州那边九死一生逃难过来的,他说的有鼻子有眼!那边现在世道不一样了!那个叫李特的头领,手下聚了老鼻子人了!不光是他们氐人,像咱们这样的汉人流民,只要投奔过去,他都收!去了就有热粥喝,虽然稀了点,但能吊命!听说……还能分到一小块荒地,让你自己开垦,种点粮食糊口!”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一看就经历过不少风浪的粗壮汉子,闻言却嗤笑一声,嘴角撇了撇,带着一种饱经欺骗和世间险恶后形成的、根深蒂固的世故与怀疑:“哼!天底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收留?说的比唱的好听!怕是骗傻小子去给他当牛做马,开荒种地累死累活,收成全是他的!要么就是充作军奴,打仗时让你顶在前面当肉盾,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种当,老子可见多了!”
“这回不一样!真不一样!”瘦高个有些急了,努力地辩解着,仿佛想说服对方,更想说服自己,“听说那李特自己也是苦出身!好像他家原来也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是被官府和豪强逼得活不下去了,才……才不得不拉杆子起的势!他心里装着咱们穷苦人的冤屈!他不光收容人,还……还真跟官府干过仗!抢过官仓的粮食!就是为了养活投奔他的流民!”
“跟官府干仗?抢官仓?”这话一出口,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流民们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既感到一种大逆不道、抄家灭族的恐惧,心底深处,却又隐隐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报复性快意的共鸣。长期以来被官府压榨、驱逐、乃至屠杀的积怨,在此刻找到了一个虚幻的宣泄口。
“千真万确!”瘦高个见引起了注意,更加起劲地描述,尽管内容明显带上了传闻中不可避免的夸张,“听说他们现在占着几处险要的山谷,易守难攻!官军去了几回都吃了瘪,奈何不得他们!到了那儿,就不用再怕衙役胥吏如狼似虎地催粮逼税,也不用怕豪强地主巧取豪夺!能喘口气了!”他的话语充满了向往,仿佛在描述一个世外桃源。
【李丰的倾听:理智与希望的惨烈拉扯】
李丰默默地蹲在火堆旁,手中的一根小树枝无意识地拨弄着微弱的火苗,耳朵却将旁边的议论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瓦罐里那点可怜的菜汤,早已停止了翻滚,温吞地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妹妹李丫靠在他腿边,虚弱地蜷缩着,也被那不同寻常的、带着热切的低语声所吸引,抬起苍白的小脸,一双因消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懵懂的好奇。
李丰的心中,却如同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海啸。理智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下来,不断地发出警告:这传闻太过离奇,必然经过了无数张嘴巴的添油加醋和理想化的美化,真实性极其可疑。聚众对抗官府?那是诛九族的大罪!那个李特,究竟是仗义反抗的英雄,还是一个更狡猾、更具欺骗性的、意图利用流民实现自己野心的枭雄甚至魔头?前路凶险难测,吉凶未卜。
但是……“收容流民”、“分地开垦”、“对抗官府”……这些词语,每一个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在他早已被苦难磨砺得坚硬、却依然渴望生机的心坎上。相比于眼前这条看得见的、终点只能是饿殍遍野或冻死沟渠的绝路,那个远在西方、笼罩在迷雾之中的“李特”和他的势力,至少提供了一种打破这令人窒息僵局的可能性,一种颠覆这绝望命运的、充满风险的变数。他想起了被胥吏逼得撞石而亡的父亲,想起了被征丁后生死不明的弟弟李茂,想起了城头那些冷漠射下的、夺走无数生命的箭矢,想起了路边一具具无人收殓的饿殍……对这个视百姓如草芥的朝廷,对这个吃人的世道,他胸中积郁的仇恨早已如同炽热的岩浆。如果真有人能站出来,哪怕其动机并不纯粹,但只要能为他们这些被抛弃的人开辟一条活路,哪怕是与虎谋皮、火中取栗,似乎也值得用这残存的生命去搏上一把!总好过在这无尽的绝望中,悄无声息地腐烂。
这时,一个一直蜷缩在火堆阴影里、沉默寡言、须发皆白的老者,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沙哑,仿佛看透了世事变幻:“唉……老汉我活了六七十年,经历过黄巾乱起,见过流寇如毛……这世道啊,历来就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到了活不下去的份上,谁还管他领头的是氐是汉,是胡是蛮?重要的是,他那里,或许……或许真能给咱们这些快要饿死冻死的人,留下一线……活命的生机啊。”这番话,平淡无奇,却道出了许多流民心底最现实、也最无奈的想法。当所有合法的、循规蹈矩的生路都被彻底堵死,铤而走险、依附强豪,便成了生存本能驱使下的唯一选择。
【传说的模样:遥远天际的微弱星辰】
随着流言在队伍中悄无声息地、却顽强地蔓延,李特的形象在无数张干裂嘴唇的传递和想象中,逐渐被涂抹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甚至开始神化。有人说他身高九尺,膀大腰圆,能力扛千斤鼎,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人说他轻财重义,爱兵如子,与士卒同甘共苦;有人说他熟读兵书,韬略过人,设伏奇袭,让官军屡屡损兵折将……尽管细节荒诞不经,版本五花八门,但核心的信息却逐渐沉淀、清晰起来:在关陇交界的秦雍之地,确实存在一股以氐人首领李特为核心的武装势力,他们正在有意识地收拢、吸纳像他们一样无家可归的流民,并且以武力对抗官府,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地开辟着一块暂时可以栖身的、充满风险却也蕴含希望的“化外之地”。
这个逐渐成型的传说,对于这支在死亡阴影下艰难蠕动的流民队伍而言,不再仅仅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虚无的幻想。它变成了沉沉黑夜中,天际尽头那一颗虽然遥远、光芒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星辰,一个可以为之跋涉的、具体的方向。它指向了一种可能截然不同的生存模式——不再是单打独斗、任人宰割的逃亡,而是抱团取暖、甚至是以暴抗暴的集体求生。
夜深了,篝火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红炭在黑暗中明灭。李丰躺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将冻得瑟瑟发抖的妹妹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抵挡严寒。他睁大眼睛,望着苍穹中那无数颗冰冷、遥远、仿佛对人间疾苦无动于衷的寒星,心中波澜起伏,反复权衡。继续向南?前途茫茫,关卡林立,生存几率渺茫。转而向西?道路同样漫长艰险,要穿越更多官军与匪帮交错、秩序崩坏的地区,但终点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个叫李特的人,和他所代表的“反抗”与“庇护”。尽管前路布满荆棘,吉凶难料,但那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已然在他充满仇恨与绝望的、近乎荒芜的心田深处,悄然破土,萌发出一丝极其脆弱的绿芽。
妹妹在睡梦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清:“哥……冷……饿……有……有热粥了吗?”李丰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但他心里清楚,一个可能彻底改变他们命运轨迹的重大抉择,正在这片绝望的荒野和寒冷的星空下,伴随着李特的传说,悄然酝酿,逐渐成形。这颗由远方传来的火种,已然投向了这片被绝望和苦难浸透的、干涸的原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