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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父亲的病

  元康元年的盛夏,挟带着洛阳城血腥政变的骇人传闻与日益发酵、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恐慌,如期而至,且来势汹汹。河内平原被一股黏稠、湿重、仿佛能拧出水的暑热牢牢包裹,日头像一只烧得白热的、巨大的铜盆,终日悬在灰蒙蒙的天穹正中,无情地炙烤着万物。蝉在稀疏的树叶间拼尽全力嘶鸣,声浪震耳欲聋,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疯狂,却丝毫驱不散、也穿透不了李家那方低矮院落里,那凝固得如同实质、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悲凉与死寂。自李茂被那队如狼似虎的郡兵用粗糙的麻绳如同捆缚牲口般强行绑走、消失在村口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那天起,这个家便似被骤然抽去了核心且承重的那根大梁,又如同屋顶被狂暴的旋风掀去了大半赖以遮风挡雨的茅草,彻底暴露在无常的风雨之下,飘摇欲坠,再也经不起哪怕最细微的颠簸与波折。然而,命运的残酷与嘲弄,往往在于它对已然倾覆、正在泥沼中挣扎的舟船,从不吝于施加那最后、也是最重的一记碾压。

  这压垮骆驼的、千钧之重的最后一根稻草,沉沉地、无可挽回地,落在了父亲李守耕那早已被岁月、辛劳与接连苦难压得佝偻不堪、遍布裂痕的脊梁之上。

  自那日夺丁惨剧后,李守耕便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不再下地劳作,不再蹲在门口沉默地抽烟,甚至极少开口说话。终日如同一尊被遗弃的、正在迅速风化的泥塑,将自己牢牢地、固执地钉在了堂屋外墙根下那个最阴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常年不见阳光,墙皮斑驳脱落,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湿气味。他就那样蜷缩在那里,双臂紧紧环抱着屈起的双膝,头颅深深埋在臂弯之间,只露出花白、凌乱、沾着草屑的头顶。偶尔,他会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括。那张被大半生风霜雨雪刻满沟壑、如今更因接连打击而迅速枯槁下去的脸上,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仿佛两口被淘干了最后一点泉眼的枯井,只是执拗地、茫然地、一瞬不瞬地望向村口——那条李茂次子消失其间的、被烈日晒得发白、尘土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土路。从晨光熹微,天色还是惨淡的蟹壳青,他便维持着那个姿势;到日上中天,毒辣的阳光将他蜷缩的身影压缩成小小一团,投在滚烫的地面上;再到暮色四合,浓重的阴影将他彻底吞没,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与那墙角、与那无边的黑暗融为了一体。本就因粮食短缺、心中煎熬而迅速清瘦下去的面颊,如今更是塌陷成两个触目惊心的深坑,颧骨如刀削般高高凸起,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泽。眼窝深陷,周遭一圈浓重的、泛着青黑的阴影,使得那双曾经在田间能精准判断墒情、在胥吏面前不得不堆起谦卑笑容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潭望不见底的、死寂的虚无。

  接连不断、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打击——先是不得不屈辱地“卖掉”那半头黄牛的所有权,如同亲手剜去身上一块活肉;接着是赖以活命的口粮被如狼似虎的郡兵当着全村人的面公然抢掠、颗粒无存的巨大绝望与无力;尤其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尚未完全长成、未经人事的次子,被粗糙的麻绳套住脖颈、反绑双手,如同驱赶猪羊般拖走,而自己身为父亲,却只能匍匐在地,以头抢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那份撕心裂肺的愧疚、愤怒与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所有这些,早已将这个在大半生与土地、与天时、与税吏的艰难搏斗中挣扎过来的老农,从精神到肉体,都透支、压榨到了油尽灯枯、随时可能断裂的边缘。他心中那口一直支撑着他、名为“忍耐”与“责任”的气,在那日李茂被绑走的瞬间,似乎就随着那声绝望的嘶喊,彻底泄了,散了。

  盛夏的暑热,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密不透风的蒸笼,煎熬着河内平原的每一寸土地,也煎熬着李家院落里每一个饱受创伤的灵魂。空气黏稠得仿佛能用手握住,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加之李守耕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积郁成块、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五脏六腑的悲愤、自责与绝望之气,死死堵塞在胸臆之间,不得疏解。他本就摇摇欲坠、因长期营养不良和心力交瘁而脆弱不堪的身体防线,在这内忧外患的双重夹击下,终于,如同被洪水浸泡多年的朽烂堤坝,轰然一声,彻底崩溃了。

  病来之初,迹象并不十分显眼,甚至被家人各自深沉的悲伤与忙碌所忽略。只是几声比往日更显压抑、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轻咳,以及一种弥漫全身、难以言说的、深入骨髓的乏力与沉重感。张氏和李丫只当他是心情郁结太过,加之近来吃得比鸟还少,身体虚亏所致,除了将本就稀薄的粥水尽量多留一口给他,暗自忧心,也别无他法。李丰虽觉不安,但田间紧迫的活计和沉重的家庭担子压得他无暇细想。

  然而,病魔的狰狞面目,往往在人们最疏忽、最脆弱的时刻骤然显现。不过短短两三日的功夫,李守耕的病情便如雪山崩颓、江河溃堤,以骇人的速度凶猛爆发开来。起初的轻咳迅速演变为一阵紧似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他瘦削的身子随着咳嗽剧烈地弓起、颤抖,仿佛下一瞬就要将那副单薄的骨架震散。咳嗽声干涩、空洞,带着破锣般的嘶哑,在寂静的屋里回荡,每一声都让人心惊肉跳。随即,高烧如同野火般在他体内燃起。他的额头、脖颈、手心,滚烫得如同刚出窑的砖块,触碰上去竟有灼痛之感。然而,与此相对的,却是他浑身一阵紧似一阵、无法控制的寒颤。即使在闷热如蒸的夏夜,他也会蜷缩在薄薄的旧被下,牙齿格格打战,瘦骨嶙峋的肩膀瑟瑟发抖,仿佛赤身裸体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冷热交替,迅速榨干了他体内本就微弱的热量与水分。

  更令人恐惧的是他神志的变化。高热与病痛迅速侵蚀了他的意识。他时而陷入昏沉,对外界的呼唤与触碰毫无反应,只有粗重、带着痰鸣的喘息,和喉间发出的、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呓语,依稀可辨是“茂……茂儿……”、“粮……那是活命的……”、“别……别绑他……”。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猛地从炕上惊坐而起,双目圆睁,布满骇人的血丝,瞳孔因恐惧而放大,直勾勾地瞪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哑的呐喊:“茂儿!我的茂儿!回来!爹在这儿!!”或是挥舞着枯瘦的手臂,仿佛在驱赶什么无形的恶魔,嘶声力竭地吼叫:“粮!那是活命的粮!不能抢!你们这些天杀的!强盗!!”喊声凄厉,在狭小的土屋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随即,这股突如其来的、耗尽他最后气力的狂躁便会迅速消退,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重重地摔回坚硬的炕上,陷入更深的、令人不安的昏迷,只有胸脯微弱而急促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母亲张氏彻底慌了神,乱了方寸。她扑到炕沿,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用力摇晃着丈夫那滚烫得吓人、却绵软无力、仿佛失去所有筋骨的身体,带着哭腔,一声声凄厉地呼唤他的名字:“守耕!守耕!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啊!”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李守耕粗重艰难的呼吸和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呻吟。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转过身,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了闻声从门外冲进来的长子李丰的胳膊。她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关节凸出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李丰手臂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她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多日未洗的尘灰与绝望,眼睛红肿如桃,瞳孔深处是彻底崩塌的、近乎疯狂的恐惧。声音凄厉而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丰儿!快!快去!快去请郎中!王郎中!邻村的王郎中!你爹……你爹他烧糊涂了!他不行了!快去啊!跑着去!!”

  李丰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甚至来不及应一声,转身便如同离弦之箭、被鞭子抽打的陀螺般,猛地冲出了家门。赤着脚(甚至来不及穿鞋),沿着被正午烈日晒得滚烫、几乎能烫伤脚底板的土路,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数里外邻村那个略通医术、兼卖些常见草药的王姓土郎中家,一路亡命狂奔。热风裹挟着尘土扑打在他脸上,汗水瞬间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破旧短褐,但他浑然不觉,胸膛里只有一颗快要炸裂的心脏,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母亲那凄厉的呼喊与父亲昏迷中痛苦的模样。

  然而,现实的冰冷与残酷,远比夏日的烈日更灼人,更善于给予人致命一击。那王郎中是个干瘦精明的中年人,听李丰气喘如牛、语无伦次地描述了病情——高烧、寒战、谵语、剧烈咳嗽、时昏时醒,他的眉头便紧紧皱成了一个疙瘩,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为难之色。他慢条斯理地捻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发黄的胡须,一双小眼睛在李丰那因奔跑和焦急而涨红、布满汗水的脸上扫了几扫,又瞥了一眼他沾满泥土、磨出血泡的赤脚,以及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被汗水浸透的破烂衣衫,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摊开一双同样枯瘦、指甲缝里还留着草药渍的手,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爱莫能助的无奈,却又掺杂着不容置疑的精明与市侩:

  “丰哥儿,不是俺老王心狠,见死不救。医者父母心,这个道理俺懂。可听你这说法,你爹这回这病,来势汹汹啊!怕是邪热内陷,郁结于胸,上攻于肺,下耗肾阴,凶险得很,凶险得很呐!”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丰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的脸色,继续用那种“行情如此,我也没法子”的口吻说道:“这病,拖不得,也轻慢不得。要用方子,里头少不了柴胡、黄芩这些清解少阳郁热的君药,还得配上川贝、瓜蒌皮这些化痰止咳、宽胸散结的,若是痰中见红,还得加些凉血止血的……如今这世道,唉,你也晓得,洛阳那边不太平,风声紧,道上到处是溃兵流民,那些药材贩子都不敢轻易走动了。这药价……可不是坐地起价,是实打实地翻着跟头往上涨啊!有价无市!俺这铺子里,存货也不多了。这诊金嘛,乡里乡亲的,俺不多要,就算你五十文。可这几味药配下来,少说……少说也得再凑足四百五十文现钱!拢共五百文,一个子儿不能少,还得现钱现货!你们家眼下这光景……唉,丰哥儿,不是俺说话难听,这五百文钱,拿得出来吗?”

  五百文钱!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贴着耳根劈落的九天惊雷,在李丰毫无防备的耳边轰然炸响!震得他眼前猛地一黑,耳中嗡嗡作响,四肢百骸瞬间冰凉,仿佛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五百文!家里最后那点串在肋条上、藏着掖着、预备应对灾病或绝境时救急的铜子,早在年前应付胥吏层层盘剥、花样百出的“杂调”时,就已如同挤干最后一滴水的海绵,消耗殆尽了。粮囤几乎能一眼见底,瓮中的粟米粒可数,连最胆大的老鼠都快饿得搬家了。唯一还能值点钱的……难道要拖着病体,再去向村西头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张家,低声下气、忍辱含垢地借贷?那无疑是刚挣脱饿虎的血口,又主动将脖颈送入豺狼的利齿之下,是将这个家最后一点可怜的土地、自由与未来,都彻底拱手让人,推向那永世不得翻身的债务与奴役的深渊!

  李丰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起来,血色尽褪,变得如同脚下的尘土般灰白。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烧红的炭火,又像是堵满了粗糙的沙石,他想哀求,想跪下来磕头,想承诺秋后砸锅卖铁一定还上,想诉说父亲一生勤苦、不该如此……但最终,所有翻滚到喉头的话语,都在王郎中那平静而现实的、带着审视与估量意味的目光下,被硬生生地、残忍地卡在了喉咙的最深处,碾磨成粉,化作一声无声的、沉重到几乎将他脊椎压断的叹息。他对着王郎中,深深地、几乎将腰弯折到地、额头快要触碰到对方满是尘土鞋面的,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不再看郎中脸上或许存在的、一丝极淡的怜悯或更多的淡漠,拖着仿佛灌满了冰冷铅汁、沉重得不属于自己、每迈出一步都耗尽心力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沿着来路,往回走。夕阳正缓缓西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单薄,投射在滚烫得几乎冒烟的土地上,那影子歪斜着,仿佛一个被无形巨手扼住脖颈、正在缓缓窒息的绝望魂灵,充满了被命运与世道联手扼住咽喉、无处申诉、也无法反抗的、最深切的无助与凄凉。他心中一片冰封的雪原,清醒地认识到:父亲这场突如其来的、凶猛的重病,对这个已然破碎不堪、一贫如洗的家庭而言,已然是一场无钱延医、无药可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在痛苦中一点点消逝的绝境。唯一的、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或许只剩下硬扛——用父亲那具早已被掏空的血肉之躯,去对抗病魔无情的吞噬,赌那微乎其微的、身体自身的恢复力,或是……听天由命。

  回到那间此刻弥漫着浓郁病气、草药苦涩(张氏情急之下或许翻出些不知何年留下的、早已失效的草根)与更深重绝望气息的土屋,母亲张氏那充满最后一丝期盼、甚至带着卑微乞求的目光,如同两道灼热的探灯,瞬间牢牢锁定在他脸上。李丰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那目光里的希望太灼人,他承受不起将其彻底掐灭的罪孽感。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土、磨出血泡的赤脚上,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钝刀在石头上刻画:“郎中说……爹的病,很重……药,方子里有几味,如今……金贵得很。诊金加药钱……少说,要五百文现钱……咱家……凑不齐……”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挤出最后几个字,“郎中说……现钱现货,一个子儿……不能少。”

  话音未落,张氏眼中那点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最后的光芒,瞬间,彻底地熄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她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抽走了全部的骨骼与筋脉,软软地、无声地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没有发出预想中的嚎啕痛哭,甚至没有更多的泪水——连日的悲恸似乎早已流干了她的泪泉。她只是侧躺在那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着,脸埋进臂弯,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沉闷得如同受伤母兽在巢穴最深处、独自舔舐致命伤口时发出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那声音不大,却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肠断。这个家,竟然……竟然连请郎中抓一剂救命的药,都拿不出钱了。贫穷与绝望,原来可以具体到五百文铜钱这个冰冷的数字,具体到眼睁睁看着亲人被病痛折磨、一步步滑向死亡,却束手无策、只能旁观。

  李守耕的重病,如同一块从天而降、重逾万钧的冰冷巨石,狠狠砸在已然超载、吱呀作响、即将散架的家庭破车之上,使得这个本就因“夺粮”、“夺丁”而濒临瓦解、摇摇欲坠的家,生存压力与精神负荷瞬间飙升到了肉眼可见的、令人崩溃的极限。

  首当其冲、最具体、也最迫在眉睫的,是田间所有繁重劳作的巨大压力,毫无缓冲地、完全落在了年已二十三岁的李丰一人那清瘦单薄、却不得不迅速坚挺起来的肩膀上。元康元年的这个盛夏,农事正进入一年中最关键、也最耗人力的阶段:春播的粟苗亟待一遍又一遍的除草,否则疯长的野草会吸干地力,让本就孱弱的秧苗更加奄奄一息;持续的晴热少雨,使得灌溉成为保命的关键,附近的水源却因去年的风波与今夏的干旱而更加紧张;追施那点可怜的金贵农家肥,更是关系到秋后那点渺茫收成的成败。以往,这些沉重的活计是由父子三人共同分担,李守耕掌犁把舵,经验老到;李丰、李茂兄弟俩则是主力,虽辛苦,但相互扶持,尚能勉力周转。如今,李茂被征走,生死未卜;父亲倒在炕上,命悬一线。所有的担子,轰然压下。

  李丰必须在天色还是一片混沌的墨蓝、星辰尚未完全隐去时,就独自起身,喝下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扛起那柄被父亲手掌磨得光滑、此刻却沉重无比的锄头,踏着冰凉的露水,走向那片在晨雾中沉默而巨大的田地。夏日田间的劳作,是真正的酷刑。日头一出来,便毒辣无比,毫无遮挡地倾泻在毫无遮蔽的田野上,蒸腾起灼人的热浪。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溪流,从他被晒得黝黑的额头、脊背、胸膛不断涌出,迅速浸透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已失去本色的粗麻短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很快在背上结出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的盐渍。腰背因长时间保持弯腰挥锄的姿势,酸痛得如同要断裂开来,每一次直起身,都仿佛能听到骨骼僵硬的咯吱声。手掌很快被粗糙的锄柄磨出新的血泡,旧茧被磨破,鲜血和汗水混在一起,每握一下都钻心地疼。更沉重的是心里的焦虑与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始终缠绕着他的心脏。他不得不时时强迫自己停下几乎麻木的手臂,用袖子胡乱抹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忧心忡忡、甚至是惊恐地望向村庄的方向,望向自家那低矮的轮廓。田里的庄稼,因缺乏及时、精细的管理,长势明显不如往年。杂草开始在一些角落疯长,与粟苗争夺着本就贫瘠的养分;一些秧苗的叶片因缺水而微微卷曲、泛出缺乏生机的黄绿色。秋收的指望,在这残酷的夏日阳光与家庭剧变的双重炙烤下,变得更加飘渺、不可靠,仿佛镜中花、水中月。

  其次,是照顾垂危病人的沉重负担与精神折磨,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在早已不堪重负的张氏和半大的李丫身上。张氏强撑着被连日悲伤、恐惧与营养不良折磨得虚弱不堪的精神与身体,日夜守在气味浑浊的炕前。她用家里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在瓦罐里那点珍贵的凉水中浸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为丈夫擦拭着滚烫得吓人的额头、脖颈、腋下,试图用这最原始的方法带走些许高热。她将家里仅存的一点点粟米,熬煮成稀得能照见人影、几乎看不见米粒的薄粥,用小木勺,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撬开李守耕因高热而干裂紧闭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喂进去。往往喂进去一小口,李守耕一阵剧烈的呛咳,又混着痰涎咳出大半,弄脏衣襟、被褥。她默默擦拭,再喂,周而复始。还要清理他因意识模糊、剧烈咳嗽而时常失禁弄脏的衣裤、被单,在烈日下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浆洗。本就因连番打击而迅速憔悴、形销骨立的张氏,如今更是眼窝深陷如窟,颧骨高耸,皮肤枯槁黯淡,仿佛一株被严霜烈日反复摧残、即将彻底干枯的秋草,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折断。李丫她默默地帮着母亲从井里打上冰冷沉重的井水,尽管那木桶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她蹲在灶膛前,小心地添柴,控制火候,熬煮那锅救命的稀粥;她会用那双尚且稚嫩、却已学着用力的温热小手,在父亲偶尔清醒的间隙,轻轻为他捶打那因久卧而僵直麻木的双腿。小脸上终日笼罩着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的忧虑和深切的恐惧,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里,常常盛满了无声的泪水,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生怕给母亲和兄长增添更多的烦忧。

  而最致命、也最令人绝望的,是这个家庭精神支柱的彻底崩塌与信念的湮灭。李守耕,这个一辈子在土地上刨食、用汗水浇灌希望、用脊梁默默扛起整个家庭重担、在胥吏面前不得不堆起卑微笑容、却在家人心中如山般可靠的男人,是全家人在风雨飘摇、世事艰难中最后的主心骨,是黑暗里那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象征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模糊信念。即便在被迫卖掉耕牛、眼睁睁看着活命粮被夺走时,他眼中尚存一丝不甘的火焰,一种“只要人还在、地还在、力气还在,总还能挣扎”的、近乎本能的坚韧。而如今,他倒下了,倒在冰冷的土炕上,生死悬于一线,意识在清醒与狂乱间挣扎,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自理,需要妻儿如同照料婴儿般侍奉。他的倒下,不仅仅是一个劳动力的丧失,更是这个家庭最后一点抵御无常命运、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微薄力量、勇气与信念的彻底消散。以往,再难,再苦,田里的活计再重,税吏的面孔再凶,只要回头看到父亲蹲在门口沉默抽烟的背影,或是听到他一声沉闷的叹息,家人的心里,或多或少,总还存着一丝模糊的、难以言喻的依靠与盼头。如今,这背影倒下了,这声叹息变成了病榻上痛苦的呻吟。那点可怜的盼头,如同燃尽的灯芯,噗地一声,彻底熄灭,留给妻儿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恐惧,是对前路彻底茫然、看不到任何光亮与方向的巨大虚空。这个家,仿佛一艘在暴风雨中彻底失去了经验丰富的舵手、折断了所有帆桨的破旧舢板,只能在漆黑如墨、怒涛汹涌、遍布暗礁的绝望之海上,无助地、盲目地打转、沉浮,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拍来的巨浪彻底击碎、解体,沉入那深不见底、永恒的黑暗深渊。

  李丰在田间挥汗如雨、机械地重复着挥锄动作、疲惫得几乎下一秒就要扑倒在地时,心,却始终高高悬在喉咙口,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丝线死死吊着。每一次因腰背剧痛而不得不停下手,用脏污的袖子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喘息着望向村庄方向、望向自家那低矮土屋模糊轮廓的目光,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害怕听到任何从村庄方向传来的、异常的声响;害怕看到妹妹瘦小的身影惊慌地出现在田埂尽头;更害怕劳作归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扑面而来的,是母亲彻底崩溃的嚎哭,或是父亲已然冰冷的躯体,抑或是死一般的、比哭声更令人绝望的寂静。支撑他机械地挥舞锄头、拖动灌铅般的双腿继续在田垄间移动的,早已不是对收成的期盼,而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不容置疑的责任感,和一丝极其微弱、微弱到不敢去细想、更不敢去触碰的期盼——他是这个家现在唯一的、成年的男丁了。父亲倒下了,母亲和妹妹需要他。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她们之前倒下。这念头,如同最后一点星火,在他冰冷疲惫的心底,倔强地、徒劳地燃烧着。

  当浓稠如墨、不透一丝星月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黑色毡毯,沉沉地笼罩下来,将李家那方破败的院落与其中无尽的悲苦彻底吞噬。堂屋里,那盏灯油早已见底、灯芯剪到最短的陶制油灯,被颤抖的手点燃。豆大的火苗挣扎着跳动几下,才勉强稳住,散发出昏黄、摇曳、微弱到仿佛随时会窒息的光晕。这光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昏暗、凄冷、无力,仅仅能勉强照亮炕上李守耕那灰败痛苦的面容,和张氏守在炕边、如同石刻般僵硬的身影。光芒将她们的影子放大、扭曲,投射在斑驳龟裂的土墙上,随着火苗的晃动而诡异地伸缩摇摆,仿佛幽冥世界的鬼魅正在无声舞蹈,更添几分阴森与不祥。

  李守耕躺在冰冷的、铺着破旧苇席的土炕上,身上盖着那床补丁摞补丁、硬邦邦的薄被。他的呼吸急促而浅薄,带着明显的、令人心焦的痰鸣与嘶声,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锁骨清晰可见。偶尔,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他瘦削的身体随之猛地弓起,剧烈地痉挛、颤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骇人的“嗬嗬”声,仿佛下一瞬就要将那副残破的肺叶连同最后一点生气一起咳出体外。咳嗽稍歇,他便重新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只有那艰难断续的呼吸声。

  张氏就坐在炕沿一个低矮的木墩上,身子佝偻着,仿佛也病了一般。她不再流泪,不再呜咽,只是眼神呆滞,空洞地望着炕上被病痛折磨的丈夫,或是望着脚下冰冷的地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彻底的、被巨大苦难反复碾压后留下的麻木与死寂的悲戚。她只是机械地、每隔一段时间,便伸手去探探丈夫滚烫的额头,或是用那块早已被汗水、泪水和高热蒸得半干的破布,再为他擦拭一下嘴角。动作缓慢、僵硬,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

  半大的李丫,又冷又怕,蜷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身上裹着件母亲的旧衣。她将自己柔弱小小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惊惶的大眼睛,在昏黄跳动的光影中,害怕地看着父亲痛苦扭曲的面容,听着那令人心悸的咳嗽与喘息。她不敢哭出声,只是用牙齿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咸涩,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发抖,发出极轻微的、小动物般的抽泣声。

  李丰没有进屋。他无声地推开那扇破旧的木板门,走到院子里,在院门口那块被父亲坐了一辈子、磨得光滑冰凉的石墩上,缓缓蹲下。夏夜的闷热尚未完全散去,风中却已带上了后半夜的凉意。他背对着那扇透出微弱光亮的窗户,耳朵却如同最敏锐的猎犬,全力捕捉着屋内传来的每一声咳嗽、每一声艰难的喘息、每一下衣料摩擦的窸窣,甚至是母亲那几乎听不见的、沉重的叹息。他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没有一颗星辰、仿佛一块巨大黑铁般沉沉压下的天穹。心中一片冰封的死寂,感受不到一丝夏夜的暖意,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与绝望,如同这浓重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合拢,将他、将这个家,彻底吞没。

  这个家,在经历了“夺粮”那剜心剔骨般的剧痛、“夺丁”那撕开裂肺般的永殇之后,又迎来了“疾病”这致命而无情的最后一击。父亲的重病,像一场毫无征兆、酷烈无比的严冬暴风雪,在盛夏时节骤然降临,将李家最后一点挣扎求存的微弱生机与温暖,也几乎彻底地冻结、扼杀。生存,变成了一个具体而残忍到极点的、令人无解的难题:如何能弄到哪怕一点点有营养的食物,给垂危的父亲吊住最后一口气,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被高烧和虚弱耗干生命?当下一轮胥吏催逼的铜锣声再度响起,面对这个奄奄一息、一贫如洗的家,他们又将如何应对?眼看着田里因照料不周而长势不佳的庄稼,那本就渺茫的秋收希望变得更加黯淡,接下来的漫长秋冬,一家人(如果父亲能熬过,如果……)又该靠什么活下去?靠什么抵御随之而来的严寒与饥饿?

  所有这些问题,如同无数只嗅到死亡气息的漆黑秃鹫,无声地盘旋在这座破败院落的上空,在每个人心头投下巨大而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没有答案,没有出路,只有日益加深的、冰冷的绝望。夏夜的风,偶尔穿过破败的篱笆,带来一丝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凉意,掠过这个破碎、死寂、被巨大悲苦浸透的院落,却吹不散那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病人体味、草药苦涩、以及更深重、更彻底的绝望的气息。回望太康年间那些虽然清贫艰难、时常为赋税发愁、却尚能维持基本温饱、家庭完整、夜晚围坐时还能有些许温馨时刻的日子,此刻竟恍若隔世,成了遥不可及、如同另一个世界般模糊而美好的记忆碎片。元康元年的这个盛夏,将李丰一家,毫不留情地、彻底地推向了真正意义上的、看不到任何裂隙与光亮的、深沉无边的绝境。希望,如同这暗夜中那盏油尽灯枯、飘忽不定的油灯火苗,在穿堂而过的、不知是夜风还是死神的叹息中,明明灭灭,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将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与人心,抛入永恒、冰冷、无声的黑暗之中。长夜漫漫,似乎,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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