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前线的谣言
元康元年的初夏,河内平原的气候逐渐转入闷湿。田间的麦子正挣扎着进入灌浆期,穗头尚显青涩,但李家堡的村民们却早已无心期盼那遥远而渺茫的秋收。夺粮的创伤如同被犁铧翻开的土地,伤口裸露,尚未结痂;夺丁的剧痛更似一根粗糙的麻绳,死死勒在每家每户的心口,日夜不休。就在这双重创痛交织的压抑氛围中,一种新的、更为阴森诡谲的恐惧,如同潮湿闷热空气中滋生的霉菌,悄无声息地、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那是源自数百里外洛阳前线的、裹挟着血腥与烽烟气息的种种骇人听闻的谣言。
最初的信息碎片,依旧是通过那些行走四方、消息灵通的货郎们带来的。然而,与以往贩卖杂货、闲聊奇闻时的那份从容不同,这一次,货郎们的脸上普遍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与凝重,他们传递的消息,也彻底褪去了任何猎奇的色彩,只剩下赤裸裸的硝烟、杀戮与混乱。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闷热无风。货郎孙七牵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驮马,再次踏入了李家堡。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扯开嗓子吆喝他那寥寥无几的货物,而是很快被一群心急如焚的村民团团围住。人们脸上写满了焦虑与迫切,七嘴八舌地追问着外界,尤其是洛阳方向的任何消息,那里有他们被绳索绑走的儿子、兄弟和丈夫。
孙七用一块脏污的汗巾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眼神闪烁,声音因紧张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对围得水泄不通的乡亲们说道:
“坏事了!出大事了!洛阳……洛阳城里头彻底翻天啦!我前些时日跑货到荥阳地界,碰到好些从洛阳那边逃难过来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咱们当今万岁爷……就是新登基的那位……他那位正宫娘娘贾皇后,可不是个善茬!手段狠着呐!”
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仿佛生怕被什么看不见的耳朵听了去,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听说……听说之前带兵进京、杀了杨太傅全家的那个楚王司马玮,这才过了不到仨月,就在洛阳城里,被……被贾皇后使计拿下,安了个‘矫诏擅权’的罪名,给……给砍了脑袋!尸首都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人群瞬间爆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空气中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楚王?!一个王爷……说杀就杀了?还是皇后动的手?”
“我的老天爷!这才几天功夫?杀完太傅杀王爷?这……这金銮殿上,岂不是比阎罗殿还凶险?”
“朝廷……朝廷这是怎么了?还有没有王法纲常了?”
孙七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继续散布着更为惊悚的细节,这些细节经过无数张嘴巴的添油加醋,已变得如同亲眼所见般真切:
“这还只是开胃菜!更吓人的在后头!听说楚王麾下的兵将不服,和皇宫里的禁卫军就在洛阳城内动起了刀兵!大街小巷都成了战场,杀红了眼!刀枪碰撞,箭矢横飞,死了多少人根本数不清!血水流得……都说把穿城而过的洛水都染红了好长一段!现下洛阳城九门紧闭,许进不许出,里头打成什么修罗场,外面根本不知道!但那些侥幸逃出来的人说,深更半夜都能听见城里传来的喊杀声、惨叫声,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嚎,瘆人骨头缝儿!”
【恐慌的升级:从传闻到实感】
这些如同来自地狱的消息,如同携带瘟疫的飞蛾,迅速在李家堡这个已然伤痕累累的村庄里扑扇开来,点燃了更深层次的恐慌。村民们不再专注于田里那点可怜的活计,而是自发地聚拢在村中的老井旁、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下,或是某家相对宽敞的院门口,交头接耳,交换着听来的、往往互相矛盾却又同样骇人的只言片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往日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惊骇、难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的神情。王爷被皇后诛杀,官军内部火并,帝都喋血,洛水染红……这些以往只在乡野怪谈或说书人演绎前朝旧事时才会出现的血腥情节,如今竟然活生生地发生在当朝,发生在他们骨肉至亲被强征前往的那个、原本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与秩序的皇城!
恐慌,不再仅仅局限于对沉重赋税和无情徭役的忧虑,而是骤然升级为对战争本身那血腥、残酷、毫无理性可言的本质的直接恐惧。如果连堂堂藩王都可以像杀鸡屠狗般被随意处决,如果拱卫皇城的精锐部队都能在街巷间自相残杀、视人命如草芥,那么,他们那些被绳索捆绑着、手无寸铁、仅仅被征去运送粮草的子弟,被投入那样一个完全失控的、充满杀戮的漩涡中心,其处境该是何等凶险?他们的生死,岂不是完全成了狂风中的柳絮,暴雨中的浮萍,随时可能被碾得粉碎?
“茂儿……我的茂儿啊……”张氏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些传闻后,原本就因思念幼子而终日以泪洗面的她,顿时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死死抓住长子李丰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颤音:“丰儿!你听见了吗?你弟弟……你弟弟他们就是去的那洛阳城啊!现在城里杀得血流成河……他……他一个半大孩子,扛包运粮的……会不会……会不会已经……”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如同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溃。
一直蜷缩在墙角、如同石雕般沉默的李守耕,听到这些血淋淋的传闻,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震,一直低垂的头颅艰难地抬起,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老兽濒死前般的、沉闷而痛苦的呜咽声。他对那个遥远朝廷所残存的、最后一丝近乎本能的敬畏与幻想,在这些如同来自阿鼻地狱的消息冲击下,彻底被碾磨成了齑粉,随风消散。
【实体的恐惧:溃兵的出现】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将虚无缥缈的谣言坐实为近在咫尺威胁的,是实体的出现。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有村民在前往郡城必经的官道旁那片稀疏的林子里,意外发现了几个衣衫褴褛、丢盔弃甲、面黄肌瘦、眼神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溃兵。他们蜷缩在灌木丛中,见有人影便惊慌躲藏,偶尔实在饥渴难耐,才会壮着胆子向路过的村民讨要一口水、一块干粮,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疲惫、恐惧以及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
从他们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夹杂着浓厚地方口音和惊惧的叙述中,村民们拼凑出了一幅比货郎传闻更加具体、也更加可怕的图景:他们声称自己正是从洛阳方向逃出来的败兵,所属部队番号混乱不堪,有的自称是楚王旧部,有的说是京营兵马,甚至还有人称来自不同王爷的麾下。他们用颤抖的声音,证实了洛阳城内的极度混乱,描述了巷战的残酷景象——燃烧的房屋、倒塌的坊墙、街巷中堆积的尸体、杀红了眼不分敌我的军官和士兵。他们提到了“火光映红半边天”、“尸臭熏得人睁不开眼”,还绝望地说,上头的大人物们争权夺利,当兵的根本不知为谁而战、为何而死,军心涣散,纷纷趁乱逃命。
这些活生生的、带着战场硝烟和死亡气息的溃兵的出现,将遥远帝都的血腥谣言,瞬间拉近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他们带来的不仅是令人胆寒的口述,更是一种不祥的、极具冲击力的预兆——战火,并非仅仅局限于那座遥远的皇城,它已经失控地蔓延开来,并且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逼近。谁能保证,这些为了活命而溃散的士兵,不会在饥饿和绝望的驱使下,摇身一变成为祸害乡里的流寇?谁能保证,那吞噬了洛阳的血盆大口,不会下一刻就朝着河内郡张开?
一股“兵过如篦,匪过如梳”的古老而深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整个李家堡。村里尚存的一些青壮年男子开始自发组织起来,夜间轮流值守,加强村口的巡逻;家家户户纷纷用粗木杠顶死院门,将本就所剩无几的粮食藏到更隐蔽的地窖深处甚至埋入地下。往日夜晚还能听到的、孩童的嬉闹声和村民纳凉时的闲聊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警惕,连平日里最寻常的犬吠虫鸣,此刻听起来都像是危险逼近的警报,让黑暗中的人们心惊肉跳。
【李丰的冷峻认知:乱世的必然】
李丰(时和岁丰)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事态的发展。货郎孙七带来的、已然失真的传闻,以及溃兵现身所佐证的混乱,并没有让他感到过多的意外。这一切,恰恰印证了他(陈稷)所知晓的那段血腥历史——皇后贾南风在利用楚王司马玮这把刀除掉太傅杨骏之后,为独揽大权,旋即过河拆桥,以“擅权”之罪诛杀楚王,这正是“八王之乱”这场长达十六年的宗室内战在初期最典型的权谋诡计与血腥清洗。洛阳城内的动荡与杀戮,是西晋王朝立国之初便埋下的结构性矛盾——强藩、外戚、权臣、弱主之间权力失衡——在最高层面彻底爆发、无法收拾的必然结果。
他深刻地认识到,这些传到乡野、必然夹杂了大量想象与夸张的谣言,其核心事实是冰冷而真实的:帝国的权力中枢已经彻底陷入了自相残杀、你死我活的恶性循环。所谓的律法、秩序、伦理纲常,在赤裸裸的权力欲望和生存本能面前,已然荡然无存,形同虚设。这种从帝国最顶层开始的、自上而下的彻底崩坏,其所产生的剧烈震荡波,必将以各种形式——可能是更疯狂、更无度的征发掠夺,可能是溃散乱兵带来的直接烧杀抢掠,也可能是战火不受控制地蔓延吞噬——无可避免地席卷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无人能够幸免。
他看着母亲张氏因极度恐惧和悲伤而濒临精神崩溃的状态,看着父亲李守耕那如同被抽走魂魄般、万念俱灰的死寂沉默,感受着整个村庄被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所笼罩的氛围,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力。在这个巨大的、由历史必然性驱动的混乱漩涡之中,个人的命运,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底层农户的命运,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粒尘埃,被轻易地卷起、抛掷、撕碎,最终无声无息地湮灭。弟弟李茂那年轻而倔强的身影,在这个乱世序幕便如此血腥的背景下,其生死未卜的命运,显得愈发渺茫、脆弱,且凶险万分。
【章节结尾:弥漫的恐慌】
当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李家堡早早地陷入一片死寂,但这死寂之中,却弥漫着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高度紧张的空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缝隙被破布死死塞住,油灯早早熄灭,仿佛黑暗中潜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恶鬼。偶尔不知从哪家院落里传出一两声犬吠,或是婴儿被噩梦惊醒的啼哭,都会让黑暗中惊醒的人们心头猛地一紧,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唯恐那是不祥之兆。
张氏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嘶哑地呼唤着李茂的名字,双手在空中无助地抓挠。李守耕依旧如同泥塑木雕般,蹲在院子最黑暗的角落里,只有他烟袋锅里那一点暗红色的火星,在夜风中顽强地一明一灭,像一只窥视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的、充满不祥意味的眼睛,冰冷地记录着这人间惨剧。
李丰躺在坚硬的土炕上,双眼在浓稠的黑暗中圆睁着,毫无睡意。他听着窗外夜风掠过树梢发出的、如同万千冤魂呜咽般的声响,思绪却仿佛穿越了数百里的空间,清晰地“听”到了远方洛阳城内隐约传来的、金铁交击的喊杀与惨叫,“看”到了弟弟李茂那单薄的身影在乱军之中被裹挟、挣扎、最终消失在一片血色模糊之中的恐怖景象。前线的谣言,早已不再是茶余饭后可有可无的谈资,而是化作了沉甸甸的、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现实重压,死死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这个本就破碎不堪的家庭,乃至整个伤痕累累的村庄,都深深地沉浸在一片末日将至、无处可逃的、巨大的恐慌阴影之中。
太康年间那点勉强维持的、表面上的平静,早已成为了遥不可及的记忆碎片。而元康元年的这个夏天,所带来的,绝非万物繁茂的生机与温暖,而是从帝国心脏弥漫过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无法驱散的冰冷恐惧。乱世,已不再是史书上的遥远背景或模糊的潜在威胁,它已然成为每一个人正在亲身经历、无法摆脱的、残酷无比的现在进行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