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北望
太兴二年(319年)的仲春,淮南丘陵在几场淅淅沥沥的雨水浸润后,终于迎来了较为像样的春耕时节。新翻的泥土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蒸腾出湿润的、带着腥甜气息的雾气,蛰伏了一冬的土地仿佛舒展开了筋骨。周氏坞堡新辟下游滩涂的宏大工程已近尾声,大片的生荒地已被粗粗平整,等待着播种。李丰(时和岁丰)除了在堡内那间狭小的账房处理日渐繁杂的文书、核验各类物资支取单据外,偶尔也需要亲自去到新垦的田亩现场,实地勘察工程进度,丈量田亩界至,登记具体耗用的种子、农具数量,以便账实相符。这日午后,天空透出些许薄薄的晴光,他挟着记录用的木牍和炭笔,沿着新修筑的、还略显松软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一片位于河谷东侧、地势较高的坡地。那里,赵伍长正带着流民队中的几名青壮,进行着最后的土地细平、清理碎石树根的收尾活计。
费力登上坡顶,视野豁然开朗。脚下是队伍耗费了整个冬春、用无数汗水甚至血水才勉强驯服、此刻裸露着赭红色生土、散发着原始腥气的层层梯田;远处,是连绵起伏、覆盖着初生新绿灌木与丛林的淮南丘陵,如同巨大的绿色波涛,涌向天际;更远处,天地交界之处,则是一片空濛的、被春日水汽晕染得模糊不清的灰蓝色。略带寒意的春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拂过面颊,带来南方特有的、混合着新生草木的清甜、湿润泥土的芬芳,以及远处野花隐约的香气,却也让他身上那件依旧单薄的破旧夹衫感到阵阵凉意。
李丰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几乎是完全下意识的,没有任何预先的思考,他的脖颈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缓缓转向,抬起头,目光越过脚下新垦的田垄,越过远处绿色的山峦波浪,坚定地、执拗地投向那正北方的天际。
这个抬头北望的动作,自数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冬日,他们一行人踉跄踏过淮水、回首故土最后一眼之后,便如同呼吸一般,成了他一种无法戒除、亦无法解释的顽固习惯。无论是在田间劳作间隙,拄着锄头直起酸痛的腰背时;还是在窝棚外难得休憩片刻,望着落日发呆时;甚至是在堡内账房那扇狭小的窗户下,被繁杂数字弄得头昏脑胀、偶尔抬头透气的一刹那;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穿越眼前的一切障碍,习惯性地投向那个特定的方向——北方。仿佛一种深植于血脉骨髓、无法割舍的乡愁本能,一种被无情斩断的根系对遥远土壤的无声呼唤。
【视野的阻隔:千山万水的无情屏障】
然而,每一次的凝望,结果都是相同的,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确定性。
视野所及,只有淮南地区那特有的、起伏舒缓却连绵不绝的丘陵地貌,像一道道巨大无比、青灰色的凝固波涛,层层叠叠,无尽无休,一直延伸到目光所能穷尽的遥远天际,构成了不可逾越的视觉屏障。丘陵之上,是南方春日里常见的、仿佛饱含水分、显得低垂而氤氲的天空,云层薄厚不均,透下的光线也带着湿润的朦胧感,与记忆中北方那片高远、湛蓝、干燥、清澈得如同琉璃般的穹窿,截然不同。这地理的巨隔与天光的差异,共同组成了一道无形而坚实的墙壁,将他的视线牢牢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那条混浊、汹涌、如同黄色巨龙般咆哮东去、滋养了无数生命的母亲河——黄河。
看不见河内郡那一望无际、在秋日会翻滚着金色麦浪、冬日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平坦而辽阔的黄色原野。
看不见温县李家堡那熟悉的、由黄土夯筑、虽低矮却给人以无比安心之感的围墙,以及黄昏时分从各家各户屋顶袅袅升起的、带着柴草香气的炊烟。
更看不见……那些长眠在北方不知哪一处乱草丛生、风雪肆虐的荒丘之下,血肉早已化作泥土的爹娘、弟弟、妹妹,以及无数熟悉的乡邻。
这地理上的千山万水,化作了视野中一道冰冷无情、无法穿透的绝对屏障。故乡,那个承载了他全部童年、少年记忆与情感的地方,已然彻底沦为一个只能存在于脑海深处、依靠回忆碎片艰难拼凑的虚幻图景,一个被烽火、距离和重重关山永久隔绝的、再也无法踏足的彼岸。
【记忆的闪回:尖锐的刺痛与模糊的温存】
每一次徒劳的北望,目光在远方山峦的轮廓上徒然滑过,往往便会像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开关,不受控制地引发一连串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记忆闪回。这些画面,不受时空阻隔,带着鲜活的色彩、声音甚至气味,骤然闯入脑海,尖锐如刀。
有时,是父亲李守耕那张被岁月和劳作风霜刻满沟壑、却总带着坚忍神色的脸庞。他正蹲在自家的田埂上,用那双布满老茧、指缝嵌满泥土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黄土,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再用指头轻轻捻搓,判断着墒情,眉头微蹙,眼神专注而充满对收成的期盼。那泥土,是熟悉的、干燥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黄色。
有时,是母亲坐在院子里那架吱呀作响的老织机前,腰背挺直,梭子在她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经纬线间飞快地穿梭,发出富有节奏的、“哐当、哐当”的声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纤维,整个院落弥漫着棉麻的清香和一种安宁祥和的气息。
有时,是弟弟李茂那张尚带稚气、却已显出几分倔强的脸。他像只灵活的猴子,三两下攀上村口那棵枝干虬结的老槐树,骑在粗壮的树杈上,兴奋地朝他挥舞着手臂,脸上绽放着少年人独有的、无忧无虑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灿烂笑容,大声喊着:“哥!快上来看!远处好像有车队!”
有时,是妹妹李丫……是她伏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紧紧贴着他的脖颈,微弱的呼吸如同风中残烛,拂过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而湿润的触感。
这些记忆的碎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度,瞬间穿透了数年的颠沛流离、隔断了千山万水的距离,精准地击中他心脏最柔软的部位。那痛楚,并不总是撕心裂肺的嚎啕,更多时候,像一根细小的、早已生锈却深深扎入肉中的钝刺,平时沉默着,一旦被触动,便会引发一阵持久而沉郁的、弥漫到四肢百骸的隐痛。痛楚之中,又奇异般地混杂着一丝遥远的、几乎被无尽苦难磨蚀殆尽的温暖与安宁,那是“家”的味道,是乱世之前那些平淡岁月残留的最后余韵。而这丝残存的温存,反过来更映衬出眼前现实的冰冷、残酷与无比真实的流亡者身份,令人倍感苍凉。
【心境的沉淀:从撕裂的悲恸到沉郁的隐痛】
李丰清晰地记得,就在数年之前,刚刚踏上流亡之路,每一次回头北望,或者仅仅是想到“北方”这两个字,都会引发一阵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无法抑制的剧烈悲恸和彻底绝望,滚烫的泪水会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模糊视线。那是新鲜的、血淋淋的创伤,痛感尖锐而直接,如同刚刚被利刃剜心。
然而,时光流逝,数年过去。经历了更多的生离死别,目睹了更广泛的血腥与混乱,在漫长的逃亡路上挣扎求生,如今又深陷于这种依附豪强、失去人身自由、每日在沉重劳役和租税压榨下苟延残喘的屈辱生活,那份最初尖锐无比的痛楚,似乎悄然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它不再像最初那样,频繁地、剧烈地发作,仿佛汹涌的潮水;而是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如同泥沙淤积河床,变成了一种更加沉郁、更加弥漫、更加持久的隐痛。
这隐痛,就如同这江淮地区春季里无处不在的、湿冷粘稠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甚至融入了每一次呼吸之中,成为了生命背景里一道无法驱散、无法摆脱的灰暗底色。北望这个动作,其意义也悄然改变。它不再是为了寻找一条或许存在的归路(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归路早已在胡骑铁蹄和血火中断绝),更像是一种无言的、仪式性的祭奠,一种对逝去的故土、亲人和整个旧时代的确认与告别,一种对自身作为“亡国遗民”、“流落异乡者”身份的刻骨铭心的体认和无奈的接受。
他,以及千千万万像他一样南渡的流亡者,如同被风暴从北方森林吹散到南国天空的孤雁,故乡的巢穴早已倾覆,熟悉的天空已然塌陷。每一次北望的目光,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穿透这千山万水的阻隔,最终只能无力地落回脚下这片虽然生长着庄稼、却始终感觉陌生而疏离的异乡土地。这目光,本身便是最深刻的乡愁,是最无言的痛苦。
一阵带着浓郁湿气和寒意的山风从谷口吹来,掠过坡顶,让李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也将他从那深沉而无望的凝望与回忆中猛地拉回现实。他缓缓地、似乎有些艰难地低下头,目光从遥远而空茫的北方天际收回,落在了自己沾满红褐色泥浆的鞋履上,落在了脚下这片刚刚被开垦出来、散发着生土气息、尚未播种的南方红壤上。这泥土的颜色、质地、甚至气味,都与记忆中故乡那肥沃的、令人心安的黑褐色土壤如此不同,陌生而坚硬。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团因北望而积聚的、混合着无尽苍凉、尖锐痛楚与深沉悲哀的郁结之气,强行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他蹲下身,打开随身携带的、表面已被磨得光滑的木牍,用那截短小的炭笔,开始一丝不苟地记录眼前这片坡地的亩数、已完成平整的进度、以及散落在田边等待回收的农具种类与数量。他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甚至因为长久的压抑而显得有些麻木,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眼底的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泄露着内心并非真正的平静。
北望,是他此生无法戒除的习惯,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乡愁,也是一种必须每日默默承受的、无期徒刑般的思念折磨。但活着,就必须继续。在这片被迫栖身的异乡土地上,他必须像一株在巨石缝隙中求生的野草,努力地将根须扎进这陌生的土壤,汲取每一丝可能获得的养分和水分,顽强地活下去。哪怕每一次呼吸,都混合着故土的尘埃与血泪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