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弟弟的消息
元康二年的暮春,寒意如同黏稠的阴冷潮气,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河内平原,迟迟不肯退去。田野里,那些曾经作为救命稻草的野菜,早已被无数双绝望的手挖得稀疏凋零,露出斑驳的黄土;村口路旁那些榆树柳树的树干,下部早已被剥得光秃惨白,如同裸露的骸骨,再难榨出半点可食的纤维。饥饿,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巨蟒,将李家堡紧紧缠绕,一点一点地收紧,令人窒息。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绝望沉寂中,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千钧巨石,激起了吞噬一切的、绝望的漩涡。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李丰正和母亲张氏在村后那片早已被反复翻找、如同被梳子篦过无数遍的荒坡上,弯着腰,用近乎麻木的动作,徒劳地扒拉着坚硬冰冷的土块,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儿残存的、可食的草根或块茎。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沿着通往村外的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挪了过来。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衣衫褴褛已不足以形容,破碎的布条勉强挂在骨瘦如柴、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躯体上,满是污垢和干涸的、疑似血渍的斑点。他拄着一根粗陋不堪、权当拐杖的树枝,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深一脚浅一脚,仿佛随时会瘫倒在地。他脸上蒙着厚厚的尘土,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充满了长途跋涉的极致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惊魂未定的恐惧。有眼尖的村民,在经过最初的惊愕和迟疑后,终于颤抖着指认出来——是赵石磙!是去年秋天和李茂一同被绳索捆绑、强征去洛阳的民夫之一!
这个消息,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死寂的村庄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可怕的活力,所有家里有子弟被征发的人家,无论老少,都像疯了一样,从低矮的土屋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地涌向村口,将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赵石磙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带着哭腔的追问,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石磙!石磙兄弟!是我家铁柱啊!你看见他没有?他还活着吗?”
“二狗子!我家二狗子怎么样了?你们不是一队走的吗?你说句话啊!”
张氏听到人群的喧哗和那个名字,手中那把小铲“咣当”一声掉在脚下的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脸色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随即又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惊醒,跌跌撞撞、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跟着汹涌的人流向村口跑去,李丰心头一紧,也立刻扔下工具,快步跟上,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仿佛要撞破胸膛。
赵石磙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间,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因长期饥饿而憔悴不堪、此刻却因极度期盼和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浑浊的眼泪先一步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脸上的泥土,冲出道道沟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哽咽声,最终,“噗通”一声,双腿一软,彻底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死死抱住自己肮脏不堪的头颅,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已久的、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般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呜咽。
【地狱般的回忆:九死一生的逃亡】
在众人焦急万分、带着哭音的反复催促和勉强压抑的安抚下,赵石磙仿佛用尽了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开始讲述他们的遭遇。他的声音嘶哑、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沾着血和泪,带着来自地狱的寒气:
“没了……都没了……好多……好多人都没了……洛阳……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待的……是阎罗殿啊!”他眼神涣散,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仍被困在那场血腥的噩梦中,无法挣脱。
“我们……我们被赶到洛阳城外……根本……根本不是去运什么军粮……是给那些打仗的兵爷当牛做马……搬石头,修营寨,挖壕沟……刀枪……明晃晃的刀枪就在眼前晃……当官的……稍不顺心,鞭子……鞭子就抽下来……吃的……吃的连猪食都不如……馊的,霉的……好多兄弟……病倒了,就……就再也没起来……”
他猛地伸出枯瘦如柴、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纠结肮脏的头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恐惧:“后来……后来就全乱套了!不知道是哪边的兵……突然就打起来了!见人就砍!疯了!都疯了!箭……像下雨一样……密密麻麻往下掉……我们这些民夫……被夹在中间……跑?往哪儿跑?没地方跑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肉横飞的场景,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死了!全死了!我亲眼看见……看见王老栓……被受惊的战马……一脚踩过去……胸口……胸口都塌了……李黑娃……躲闪不及……一支流箭……嗖……就射穿了脖子……血……喷得老高……”
人群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恐抽泣和悲鸣,有人当场晕厥过去。张氏死死攥住李丰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疼得李丰一哆嗦,但她浑然不觉,整个人筛糠般抖动着,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子,带着绝望的乞求:“石磙……石磙兄弟……求你……求你告诉我……你看见我家茂儿了吗?李茂!我家的李茂啊!他……他怎么样了?!你说话啊!”
赵石磙仿佛被这声凄厉的呼唤从噩梦中暂时拉回,他泪眼模糊地抬起沉重的头颅,浑浊的目光在人群中艰难地搜寻,最终,定格在张氏那张因极度恐惧和期盼而完全扭曲的脸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悲悯和更深沉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的声响,那个答案,重若千钧,几乎要压垮他残存的生命。
“守耕……守耕嫂子……”他终于挤出了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张氏耳边,“茂……茂哥儿他们那一队……命……命最苦……”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仿佛要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乱兵……乱兵像潮水一样冲过来的时候……他们……他们那一队……正……正往前线运送木料……躲……躲不及……被……被一下子冲散了……我……我当时躲在……躲在死人堆里……装死……后来……后来趁乱偷偷往外爬……爬的时候……好像……好像远远看见……他们那队人……被溃败的乱兵裹挟着……往……往北边厮杀的漩涡里去了……那边……那边杀得最凶……喊杀声震天……再……再后来……就什么……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了……”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肮脏的膝盖里,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凶多吉少……怕是……怕是十有八九……回……回不来了啊!”
【希望的崩塌:母亲世界的粉碎】
“凶多吉少……回不来了……”
这六个字,像六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张氏的心口,瞬间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烧成了灰烬。她一直紧绷着、靠着“儿子或许还活着”这个渺茫信念勉强支撑的精神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化为齑粉。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有扑上去抓住赵石磙追问细节。她只是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石磙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仿佛想从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滴泪水中,找出这是一场荒谬噩梦的证据,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证明儿子还活着的破绽。然而,她看到的只有无尽的悲悯和残酷的真实。然后,她的眼神,像燃尽的炭火一样,一点点、迅速地黯淡下去,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彩和神采,变得空洞而死寂。她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棵被雷电瞬间劈中、内部结构彻底瓦解的枯树,直挺挺地、没有任何缓冲地,向后倒去。
“娘——!”
李丰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惊呼,眼疾手快地向前扑去,在母亲即将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之前,险险地接住了她彻底瘫软的身体。张氏双目紧闭,面色死灰,牙关紧咬,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已然完全昏厥过去。周围的妇人们顿时乱作一团,惊呼着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掐人中,慌乱地寻找温水试图灌下,现场一片悲戚的混乱。
李丰半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母亲那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的身体,感受着她脖颈处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的脉搏,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清楚地知道,赵石磙这番语焉不详、充满恐惧的叙述,尽管模糊,尽管带着幸存者的创伤记忆可能造成的偏差,但其核心指向的结局,却几乎是毋庸置疑的——在那场如同修罗场般的乱军混战中,被冲散,卷入厮杀最激烈的核心区域,对于一个手无寸铁、年仅十六的民夫而言,意味着什么,答案残酷得让人无法呼吸。这几乎就是一张死亡宣判书。
【父亲的无声哀嚎:最后烛火的熄灭】
噩耗如同带着瘟疫的乌鸦,迅速飞回了那个早已摇摇欲坠的家。李丰将昏迷不醒的母亲背回家,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冰冷的土炕上。年幼的李丫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得哇哇大哭,哭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而一直蜷缩在炕角最里面、病骨支离、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的李守耕,在被屋内的动静和女儿的哭声惊扰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挣扎着微微抬起头。当李丰用沉重得几乎无法发声的语调,将赵石磙带来的消息,尽可能简单地、却又无法掩饰其残酷本质地告诉他时,李守耕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平静,或者说,是死寂。
他没有像妻子那样崩溃昏厥,也没有发出任何质问或悲号。他只是猛地睁大了那双因长期病痛和高烧而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致痛苦的、如同垂死火焰最后跳跃的光芒,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头顶那被烟熏得黝黑、结着蛛网的屋顶椽子。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如同破损风箱在做最后挣扎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干瘦如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一双枯槁的手,用尽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胸口处那床又硬又破、充满霉味的棉被,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
然后,就如同烛火燃尽了最后一点灯油,所有的动静戛然而止。他眼中那簇痛苦的光芒迅速熄灭,重新变得空洞、黯淡,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仿佛所有的生机和情感都被瞬间抽空。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僵硬,将沉重的头颅转向了冰冷的土坯墙壁,整个身体蜷缩得更紧,更小,仿佛一只受到致命惊吓的昆虫,试图将自己完全藏匿进阴影里,与这个接连不断带来毁灭性打击的、令人绝望的世界,彻底隔绝。
那一刻,李丰清晰地感受到,父亲心中那盏一直微弱摇曳着、期盼小儿子有朝一日能平安归来的烛火,在听到这个最终消息的瞬间,彻底地、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哀,莫大于心死。
【章节结尾:死寂的绝望】
赵石磙带来的、沾染着洛阳战场血腥气的消息,像一场致命的瘟疫,迅速席卷了整个李家堡,所到之处,带来的是此起彼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彻底崩溃的绝望。村子里,往日死寂的空气被巨大的悲声打破,却又很快被更深沉的、失去一切希望的虚无感所取代。
而在李家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却弥漫着一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死寂。张氏昏迷在炕上,面色如纸,呼吸微弱,偶尔在深沉的昏迷中发出几声模糊而痛苦的呓语,呼唤着李茂的名字。李守耕面朝墙壁,蜷缩如僵硬的胎儿,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彻底沉浸在自己那片被绝望冰封的荒原里。李丫依偎在昏迷的母亲身边,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悲伤而不停地颤抖,小声地、压抑地啜泣着,一双大眼睛恐惧地望着了无生气的父亲和站在屋子中央、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哥哥。
李丰站在昏暗的光线里,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已然支离破碎、风雨飘摇的家。饥饿的折磨、疾病的摧残、失去至亲的巨痛,如同三重冰冷沉重的铁链,将这个家庭牢牢地锁死在绝望的深渊底部,不见天日。弟弟李茂的噩耗,是压垮这头早已不堪重负的骆驼的最后一根、也是最致命的一根稻草,更是斩断这个家庭与未来之间那最后一丝微弱、却曾苦苦维系的联系的无情利刃。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元康二年的这个暮春,带给李家的,不是万物复苏的生机,而是彻骨的心死和永恒的沉寂。遥远的洛阳城中,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依旧为了权力而争斗厮杀,而他们争斗所付出的最惨痛、最血腥的代价,却由这千里之外、卑微如尘的一个普通农家,用儿子的鲜血和全家人的眼泪与心碎,来残酷地偿还。乱世的狰狞与冷酷,在这一刻,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令人心寒。

